日子像磨盘一样,吱吱嘎嘎地往前碾。靠着在集市上摆摊卖菜,手里总算有了点活钱,虽然少得可怜,但买点油盐酱醋,扯几尺布给力力缝件冬衣,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抠抠搜搜、拆东墙补西墙了。院里那点地,伺候得更精心,指望着多出产点,能多卖几个钱。
张左明还是那副老样子,整天在院子里晃荡,饿了就找吃的,困了随地躺下。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只当是养了个不省心的牲口,定时喂点食,别让他饿死冻死就行。张老栓依旧沉默寡言,但眼里那点死气好像淡了些,我让他干啥,他就默默去干,像个影子。小花一天天大了点,会摇摇晃晃地走几步了,小脸也有了点肉,不像以前那样瘦得吓人。力力最懂事,成了我的小帮手,看摊、带小花,都能搭把手。
这日子,苦是苦,累是累,但好像也慢慢磨出了一种畸形的平静。我甚至有点麻木地想,也许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不是集日,我在家收拾菜地,把老南瓜秧子拔了,准备种点过冬的菠菜。张老栓在院子里劈柴。力力带着小花在屋门口玩泥巴。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疼的后背,准备去做晚饭。习惯性地,我朝院子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张左明在哪儿躺着。这一看,我心里“咯噔”一下。
院子里空荡荡的。柴火堆旁没有,墙根底下没有,连他常蜷着睡觉的那个破草席也是空的。
“爹,”我喊了一声正在劈柴的张老栓,“看见左明没?”
张老栓停下斧头,茫然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摇摇头,闷声说:“晌午……好像还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张左明虽然疯疯癫癫,但活动范围基本就在这个院子里,最多到院门口张望一下,从没走远过。这都快天黑了,他能去哪儿?
我放下手里的活,在院子里前前后后找了个遍。鸡窝看了,柴房翻了,连茅厕都瞅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力力!”我声音有点发急,“看见你爸爸出去了吗?”
力力正哄着小花,抬起头,小脸上也带着疑惑:“没有啊娘,我一下午都在门口玩,没看见爸爸出门。”
这下我真慌了。一个大活人,还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能凭空消失了?我赶紧让张老栓别劈柴了,一起出去找。我们围着院子外头找了一圈,又沿着村道往两头找了一段,扯着嗓子喊“左明!张左明!”,回应我们的只有几声狗叫和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张左明,真的不见了。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掉河里了?摔沟里了?还是……像小凤一样,被人害了?一想到小凤死时的惨状,我浑身发冷,腿都有点软。
“不行!得去找赵支书!还得……还得告诉张左腾他们!”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张老栓说,“爹,你去赵支书家说一声,我去找左腾!”
张老栓也吓坏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连点头,跌跌撞撞地就往赵大山家跑。
我安顿好力力和小花,锁上门,一路小跑着往张左腾家赶。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我跟张左腾两口子早就撕破了脸,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上门去说这事,还不知道他们会是啥反应。
跑到张左腾家门口,我深吸一口气,使劲拍着门板:“张左腾!王小丽!开门!出事了!”
门“哐当”一声从里面拉开,张左腾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吊梢眼耷拉着:“吵吵啥?嚎丧呢?我们家可没死人!”
王小丽也扭着腰走出来,双手抱胸,斜眼看着我:“哟,这不是能耐大的香香吗?咋有空上我们家门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没工夫跟他们斗嘴,喘着粗气说:“左明……左明不见了!一下午都没见人影,院里院外都找遍了!”
“啥?”张左腾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不见了?那个疯子?不见了更好!省得碍眼!说不定跑哪个山沟里喂狼了,清净!”
王小丽也撇嘴附和:“就是!一个废人,丢了就丢了,有啥大惊小怪的?你还专门跑来报丧啊?”
他们这话,像冰水一样浇在我头上。我知道他们凉薄,可没想到能凉薄到这个地步!那是他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骂:“张左腾!王小丽!你们还是不是人?!那是你亲兄弟!就算他疯了,也是一条命!你们就这么巴不得他死?”
张左腾被我一骂,脸上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嚷:“谁巴不得他死了?他自己要跑,关我们屁事!我们分家另过,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他的事,别来找我们!”
“就是!”王小丽尖声说,“人是在你家丢的!你看管不力,倒赖上我们了?赶紧滚!别在这晦气!”
看着他们那副油盐不进、冷漠绝情的嘴脸,我心里的火“噌”地冒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悲哀。跟这种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死死盯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好!你们不管是吧?行!我现在就去报告派出所!就说张左明失踪了,可能被人害了!让警察来查!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了!我看你们还能不能这么清净!”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知道,只有搬出警察,才能吓住他们。
果然,我这话一出,张左腾和王小丽都愣住了。王小丽赶紧冲上来拉住我,脸上挤出一丝假笑:“哎呦,香香,你看你,急啥呀?我们……我们这不是也是着急嘛!左明好歹是亲弟弟,我们哪能真不管?”
张左腾也变了脸色,语气软了下来:“就是就是……人是在你家院子丢的,我们……我们也得去看看咋回事。走,我跟你去找找!”
看着他们瞬间变脸的功夫,我心里冷笑。怕摊上事,才是他们的软肋。
张左腾回屋拿了手电筒,跟着我往家走。一路上,他不停地东张西望,嘴里叨咕着:“这个死疯子,能跑哪儿去?净添乱!”
回到家,赵大山也赶过来了,脸色凝重。听了情况,他立刻招呼了几个邻居,打着手电筒,分头在村子周围寻找。河边、水渠、废弃的房屋、庄稼地……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可就是没有张左明的踪影。
张左腾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跟着找,后来就越来越不耐烦,开始抱怨:“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去?说不定他自己又摸回来了呢?一个疯子,死了活了有啥区别?”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又沉又冷。寻找的人陆续回来,都摇头说没找到。夜色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张左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个大活人,一个疯子,在这深秋的夜晚,能去哪儿?是死是活?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心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说不清的恐惧。这个家,刚刚有了一点可怜的平静,难道又要被新的变故打破吗?张左明的失踪,又会给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家,带来什么样的风波?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