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风言风语,像冬天的西北风,刮一阵子,总归会停。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眼瞅着进了腊月门,天儿冷得邪乎,泼出去的水,眨眼就能冻成冰疙瘩。地里没啥活儿了,人都猫在家里,准备过年。
傅恒丰他们的收粮摊子也歇了,账都结清了。他隔三差五还会来村里转转,说是看看老主顾,联络感情。我知道,他是想找由头看看我。
那天后晌,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傅恒丰开着拖拉机来了,没进我家门,就在村口老槐树下等着。他让周凯捎信给我,说拖拉机有点小毛病,让我去帮忙看看咋回事。我心知肚明,这是找借口呢。
我裹紧棉袄,围上围巾,跟张老栓说了声去村口看看,就出了门。走到老槐树下,傅恒丰正靠在车头抽烟,看见我,把烟头踩灭,眼神亮了一下。
“啥毛病?”我假装问。
他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没毛病。香香,明天镇上赶大集,县里电影院放新片子,听说挺好看……你想不想……去看看?”
看电影?我愣了一下。自打嫁到张家,我还没进过电影院呢,以前在娘家做姑娘时,村里放露天电影,我还搬着小板凳去看过。可这十年来,整天围着张左明、孩子、锅台转,哪还有那份闲心?
我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说不出的痒痒。跟他两个人,去县城电影院?……这要是被人看见……
他看我犹豫,眼神暗了点,声音更低了:“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想着你整天闷在家里,出去散散心。”
看着他有点失落的样子,我心里一横。怕啥?我都跟张左腾家撕破脸了,还怕看场电影?再说,是去县城,又不是在本村,谁能认得我?
“去!”我咬咬牙,“啥时候?”
他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明天上午,我开拖拉机到村口接你。就说……就说去镇上办年货。”
“嗯。”我点点头,心“咚咚”直跳,像做了贼似的。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对着那面全身镜,好好拾掇了自己。穿了那件最体面的蓝底碎花棉袄,头发抹了头油,梳得光溜溜的,脸上擦了雪花膏,还偷偷抹了点傅恒丰之前给的口红纸,在嘴唇上抿了抿,气色一下子就好了不少。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含春的女人,我自己都有点不敢认。
跟张老栓说去镇上买点年货,带着力力和小花一起去。安顿好孩子,我独自一人走到村口。傅恒丰的拖拉机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军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着特别精神。看见我,他眼睛一亮,赶紧跳下车,帮我拉开车门。
拖拉机“突突”着往县城开。路上没啥人,冷风呼呼地刮着。我坐在副驾驶上,手心有点冒汗。他专心开着车,偶尔侧头看我一眼,嘴角带着笑。我俩都没怎么说话,可空气里好像有种黏糊糊的东西,搅得人心慌意乱。
到了县城,比镇上热闹多了。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他没先去电影院,而是带我去了百货大楼,给我买了条红彤彤的羊毛围巾,又硬塞给我一包五香瓜子。我推辞不过,心里甜丝丝的。
电影院在县城中心,是个老式的二层楼,门口贴着大红海报。买票的人不少。傅恒丰让我在一边等着,他自己挤进去买了两张票。进场的时候,灯光昏暗,他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我浑身一僵,想抽回来,又贪恋那点温暖,最终由他牵着,跟着人群往里走。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银幕上闪着光。放的啥片子,我根本没心思看清楚。只觉得身边坐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感觉到他手臂挨着我的温度。电影里的人在说话,小孩在哭,有人在笑,可我耳朵里嗡嗡的,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打鼓。
他靠得很近,呼吸喷在我耳朵边上,痒痒的。黑暗中,他悄悄伸出手,揽住了我的腰。我身子一颤,没动弹。他的手心滚烫,隔着一层棉袄,都能感觉到那股热力。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身子绷得紧紧的,可心里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渴望和悸动。
电影演到一半,屏幕上男女主角抱在一起。傅恒丰的手紧了紧,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能闻到他脖颈间肥皂的清香。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头发。我闭上眼,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这偷来的亲密,像最烈的酒,让人头晕目眩,明知是错,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不确定:“咦?那……那不是蒋家村的吴香香吗?”
我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猛地从傅恒丰怀里弹开,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我循声望去,只见隔了几排座位,坐着两个女人,正探头探脑地往我们这边看。虽然光线暗,看不清具体模样,但那身形和声音……好像是邻村嫁到我们村的一个媳妇,叫李什么来着,平时就好嚼舌根子!
完了!被认出来了!
傅恒丰也听到了,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松开揽着我的手,坐直了身子,脸色在银幕的反光下,有点发白。
那两个女人还在低声嘀咕,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如坐针毡,电影后半段演的啥,我一点都不知道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和羞耻。完了,这下全完了!这事要是传回村里,我就彻底完了!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张左腾家肯定会借题发挥,往死里整我!傅恒丰也得跟着倒霉!
电影一散场,灯光大亮。我低着头,用手捂着半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傅恒丰拉着我的胳膊,快步往外走。经过那俩女人座位时,我听见她们毫不掩饰的议论声:
“还真是她!吴香香!她咋跟个男人来看电影?那男的是谁啊?看着不像她家那个瘫子……”
“啧啧,还能是谁?肯定是相好的呗!怪不得前阵子跟左腾家干仗那么凶,原来是有人撑腰了!”
“真不要脸!男人还在医院躺着呢,就出来偷汉子!”
污言秽语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几乎是被傅恒丰半拖着出了电影院。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这才稍微清醒点。傅恒丰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我的手,低声说:“别怕,先离开这儿。”
我们没再去别的地方,直接走到停车的地方。一路上,我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在盯着我,充满了鄙夷和探究。上了拖拉机,傅恒丰发动车子,开得飞快,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我蜷缩在座位上,把脸埋进新买的那条红围巾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刚才电影院里那点偷来的温暖和甜蜜,此刻全变成了冰冷的恐惧和绝望。我知道,天,要塌了。
傅恒丰把车开到离村还有二里地的一个废弃砖窑后面,停了下来。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枯草在风中摇晃。
他熄了火,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懊悔,更有深深的担忧。“香香……”他哑着嗓子开口,“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带你去那种地方……”
我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管住自己……”
他伸手想替我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现在说啥都晚了。那俩长舌妇,肯定会把这事传开。村里……怕是要翻天了。”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那……那咋办?他们会把你咋样?”
他苦笑一下:“我能咋样?一个光棍汉子,顶多被人说几句闲话。可你……香香,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回……怕是比上回闹得还凶。”
我心里一片冰凉。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一个寡妇,跟别的男人去看电影,还被抓个正着,这在村里,就是天大的丑事!比打架毁庄稼严重多了!
“要不……我走吧?”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绝望地说,“我带着孩子离开这儿,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傅恒丰猛地抓住我的肩膀:“胡说!你能去哪儿?带着俩孩子,咋活?再说,你走了,不就等于承认了吗?更说不清了!”
“那……那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他看着我,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香香,你记住,不管发生啥,咬死了不承认!就说我们是碰巧遇上的,一起搭个车去办年货!看电影?谁看见了?黑灯瞎火的,她们能看清个屁!只要咱俩口径一致,他们没凭没据,也不能把咱咋样!”
他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对,不能慌!越慌越坏事!就得硬扛着!
他把我送到村口,没进去。“香香,回去就当啥事没发生。该干啥干啥。有人问起,就按我说的办。有我呢。”他最后说了一句,眼神里有种让我安心的力量。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扯下围巾,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然后一步步朝村里走去。
村口静悄悄的,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这平静底下,暗流汹涌。那俩女人的舌头,恐怕已经像风一样,把消息吹遍了蒋家村的每个角落。
等着我的,将是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和傅恒丰这见不得光的关系,恐怕再也藏不住了。前面的路,是刀山,是火海,我都得咬着牙走下去。
这偷来看电影换来的一点光,转眼就成了烧身的烈火。这日子,真是一步一个坎,不让人消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