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冷得邪乎,屋檐下的冰溜子挂得老长。村里开始有年味儿了,家家户户蒸馍馍、杀年猪,可我家,冷锅冷灶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自打从义乌回来,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那边市场的热闹景象,像印在脑子里,抹都抹不掉。三十块钱一个月!包吃住!这要是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可看着炕上躺着的张左明,膝盖还肿着,我心里那点热乎劲儿又凉了。他这一摔,把我刚硬起来的心肠又摔软了。人不能没良心,他现在这样,我咋能扔下就走?
白天我伺候他吃喝拉撒,晚上躺炕上,耳朵竖着听动静。怕他夜里要喝水,怕孩子踢被子,更怕自己一狠心,真收拾包袱走了。
张左明好像真变了个人。腿脚不利索,嘴却甜了。我给他换药,他龇牙咧嘴还冲我笑:“辛苦你了香香,等我好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低头搓药酒,没接话。报答?拿啥报答?好听话说多了,我反倒不敢信了。
力力和小花倒是高兴。张左明腿不能动,就趴在炕上教他们认字、叠纸船。孩子们“爹、爹”地叫得亲热,我心里酸溜溜的。要是他早这样,这个家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腊月二十三,小年。我蒸了一锅糖三角,给孩子们解馋。张左明把自己那个掰开,糖馅儿全掏给力力小花,自己啃皮子。
力力说:“爹,你吃糖。”
他笑:“爹牙疼,吃不了甜的。”
我看着他被糖馅粘得发亮的手指头,心里像堵了团棉花。这要是在以前,有好吃的他早抢光了,哪会想着孩子?
晚上,我正刷碗,张左明突然说:“香香,你要真想去义乌,就去看看吧。我这腿……开春就能好,能看家。”
我手一滑,碗掉盆里,溅我一身水。抬头看他,煤油灯下,他眼神挺认真,不像说反话。
“你……啥意思?”我声音发干。
“字面意思。”他垂下眼皮,“我拖累你太久了。那边要真有奔头,别因为我耽误了。力力小花……你要舍得,留给我;舍不得,带走也行。”
我愣在原地,碗都忘了捞。他这是……真要放我走?以退为进?还是试探?
这一夜,我又没合眼。翻来覆去琢磨他的话。要是真放我走,我为啥不走?可要是假的,我这一走,他反手去公社告我抛夫弃子,我咋办?
还有孩子。带走,义乌人生地不熟,孩子上学咋办?留下,张左明自己都顾不好,能看好孩子?张左腾家虎视眈眈,能放过他们?
想来想去,头都要炸了。
第二天,我借口买年货,偷偷去了镇上邮局。看着那部黑色电话机,我心跳得像打鼓。捏着陈舅给的字条,手心里全是汗。
打不打?问问手工活的事?
一咬牙,我拨了号码。电话“嘟——嘟——”响了几声,有人接:“喂,永兴百货。”
是陈舅的声音!我赶紧说:“陈舅,我……我是金华的小吴。”
“哦!吴家妹子!”陈舅挺热情,“想通了?啥时候来上工?”
我压低声音:“陈舅,我……我暂时走不开。想问下,有没有手工活能拿回家做的?我手快,能熬夜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拿回家做?这……倒是有穿珠子、粘发卡的活,计件算钱。就是工钱低,穿一串珠子才五分钱。”
五分钱!我飞快算账:一天穿二十串就有一块钱!一个月三十块,不比去义乌差!还不用离家!
“行!我干!”我赶紧说,“咋拿货?”
陈舅说:“腊月二十八我外甥要去金华送货,让他捎点给你试试。你要做得快,年后长期给你供货。”
挂了电话,我腿都软了。扶着墙站了半天,心里像揣了个小鼓,咚咚敲。有路了!真有路了!不用离家,也能挣钱!
可这路,能走通吗?货咋接?钱咋算?会不会被张左腾家发现?傅恒丰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使坏?
回到家,我强装镇定,该干啥干啥。夜里,我把箱底的钱和账本又数了一遍。五十五块,是我的本钱。万一手工活干不成,还能撑一阵。
腊月二十八,镇上大集。我天没亮就出门,说去买年画。其实是在镇口等陈舅的外甥。
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见个骑三轮车的小伙子,车上堆着麻袋。我壮着胆上前问:“是义乌陈舅家的吗?”
小伙子打量我:“你是吴姐?”
我赶紧点头。
他递给我个布包:“里头是珠子和样图,穿好按地址寄回来,钱汇邮局。下次要货,捎信到镇上王记杂货铺转交。”
我抱着布包,像抱着个金疙瘩。一路小跑回家,藏进炕洞最深处。
夜里,等所有人都睡了,我点起煤油灯,偷偷打开布包。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和细铁丝,还有张穿珠花样图。我试着穿了一串,手生,花了半个钟头。
五分钱一串……熬一夜能穿十串就是五毛钱!一个月就是十五块!加上自留地的收成,够我们娘仨嚼用了!
我激动得手直抖。这路子,要是能走通,我还去啥义乌?在家就能挣钱!
可第二天,我就发现想得太美了。白天要伺候病人、做饭、干活,根本没空穿珠子。只能等晚上,人都睡了,偷偷点灯熬油地干。
熬了三天,眼都熬红了,才穿出二十串。藏没处藏,怕被孩子翻出来,更怕被张左明发现。
他好像察觉了啥。有天晚上,我正穿珠子,他忽然在炕上翻身:“香香,咋还不睡?”
我吓得赶紧吹灯:“就睡。”
黑暗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熬夜伤身。”
我屏住呼吸,没敢吭声。他是不是知道了?
更吓人的是,有天我去镇上寄珠子,远远看见傅恒丰在邮局门口转悠。我赶紧绕道走,心快跳出嗓子眼。他咋在邮局?是不是发现啥了?
寄完珠子,我像做贼似的溜回家。一进门,看见王小丽正站院里跟张左明说话!
“左明,你这腿可得好好养。有些人啊,心野了,留不住!”她阴阳怪气地瞥我一眼。
我血往头上涌:“王小丽,你说谁?”
“说谁谁心里清楚!”她扭着腰走了。
张左明低着头,没说话。我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他是不是听王小丽说了啥?会不会怀疑我?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手工活这条路,看着是道,走着是坑。钱少活累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要是被张左腾家抓住把柄,或者傅恒丰使坏,我咋办?
可不去义乌,这手工活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再难,也得咬牙干!
腊月三十,除夕夜。我包了白菜饺子,一家五口围坐炕上。张老栓糊里糊涂地笑,力力小花抢饺子吃,张左明把肉馅饺子都夹给孩子。
窗外鞭炮噼里啪啦响,我心里却像压了块冰。年关难过,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
但不管多难,我吴香香,都得蹚出一条路来!为了孩子,也为了我自己!义乌那条道,我先记着。手工活这条路,我摸着石头过河。两条腿走路,总有一条能走通!
等着吧,开春了,且看这日子,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