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冷得邪乎,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踩上去“嘎吱”响。自打被何芳和张左明合起伙骗了那三百块钱,我这心里头,比这数九寒天还冷,冻得硬邦邦的,透不进一丝热气。
人好像麻木了。每天照常出摊、收摊,接送孩子,脸上没啥表情,心里也没啥波澜。恨?好像都懒得恨了。对张左明那伙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鄙夷和厌恶,像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连踩一脚都嫌脏了鞋。
离婚的事,像块沉甸甸的冰坨子,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碰,也不愿想。知道短期内没指望了,干脆不去费那个神。精力得留着挣钱,养孩子。力力快要小学毕业了,小花也读三年级了,开销越来越大。我得像头老黄牛,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拱,不能停,也不敢停。
市场里关于我的闲话,渐渐少了。可能新鲜劲儿过了,也可能是我这副油盐不进、死水一潭的样子,让人嚼舌根都没了趣味。张左明和何芳的摊子,自打上次骗钱成功后,就再没开过张。听说张左明的腿伤反复感染,一直没好利索,现在不知躲在哪个耗子洞里熬日子。何芳偶尔还能在市场里瞥见一眼,比以前更瘦,更邋遢,眼神躲闪,看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溜边儿走。
这样也好。清静。虽然这清静,透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市场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我刚送走一个拿货的老客户,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准备把摊子上散乱的发卡、头绳归置归置,早点收摊回去给孩子们做饭。
正低头忙活着,就听见一个有点耳熟,带着义乌口音,又挺洪亮的男声在摊子前响起:“老板娘,这头花咋卖的?”
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应道:“看你要哪种,带水钻的五毛,普通的三毛,批发便宜。” 手底下没停,继续整理货品。
“哟?听这口音,你是义乌的?”那男人没急着问价,反而搭起话来,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和笑意。
我有点不耐烦,这年头,搭讪的混混也不少。我皱皱眉,抬起冻得发木的脸,没好气地说:“你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
“意”字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因为我看清了摊子前站着的人。
个子很高,得有一米八多,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但洗得干净,领子竖着,挡着风寒。脸膛白白净净的,眉毛浓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透着一股子精神气和……莫名的熟悉感。他看着很年轻,肩膀宽厚,站得笔直,不像一般逛市场的人那样缩手缩脚。
他看见我抬头,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里闪过惊讶,接着是难以置信,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我好几眼,试探着叫了一声:“吴……吴香香?你是……蒋家村的吴香香?”
我猛地瞪大眼睛,也仔细看向他的脸。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带笑的嘴角……虽然比记忆中成熟了不少,也稍微胖了些,但那个轮廓,那个神气……
“你……你是……”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脱口而出:“林……林昊?!挑担子换鸡毛的林昊?!”
“对!是我!林昊!”他一下子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显得特别爽朗,眼里的惊喜藏不住,“哎呀!真是你啊,香香姐!我刚才听着声就像!没想到真在这碰上了!这都快一年没见了!”
林昊!竟然是林昊!那个一年前,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吆喝“鸡毛换糖咯——”的货郎林昊!那个在我最憋屈、最看不到头的时候,给我讲外面世界,塞给我几颗水果糖,告诉我“人挪活树挪死”,鼓励我走出蒋家村的林昊!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上来。那个夏天,知了叫得烦人,我那个时候为家里那些破事搞得烦死,是他,林昊,把担子歇在树荫下,跟我闲聊,说义乌那边如何如何热闹,那些女人也能摆摊挣钱……那些话,像颗种子,在我心里埋了很久很久。还说他舅舅摊位招人,一个月三十块钱,
“真……真是你啊,林昊!”我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眼眶有点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货品,掩饰失态,“你……你咋到这儿来了?还……还记得我?”
“咋不不记得?”林昊笑声洪亮,带着义乌人特有的热情劲儿,“你这模样,没咋变!就是……更利索,更精神了!我咋到这儿?这就是我家门口啊!我义乌人啊!倒是你,香香,你真行!真从蒋家村那个山窝窝里跑出来了?还在这篁园市场支上摊子了?厉害啊!”
他语气里的赞赏和惊喜,是真诚的,不像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听得我这心里头,那冻得硬邦邦的冰壳,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气呵开了一道细缝。
“我……我就是瞎混口饭吃。”我有点不好意思,搓着冰凉的手,“林昊,你……你这这么长时间咋样?还……还挑担子吗?”
“早不挑啦!”林昊摆摆手,指了指市场外面,“现在政策好了,机会多!我去年过完年就跟人跑外地搞建材去了,刚回来没多久。喏,车停那边了。”他随手指了个方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市场入口附近的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锃光瓦亮的小轿车!白色的,流线型,在灰扑扑的市场背景里,扎眼得厉害!那是……桑塔纳?!听说要十几万呢!天爷!林昊……他居然开上小轿车了?
我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几年前那个风里来雨里去、挑着担子换鸡毛的货郎,现在居然开上小汽车了?这变化……也太大了!
林昊看我惊讶的样子,笑了笑,没炫耀,语气很平常:“代步工具而已,做生意方便。香香,你这摊子……生意还行?”
我回过神,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热乎气,瞬间又凉了下去。看着自己这狭窄的摊位,堆着些不起眼的小百货,再对比林昊那辆扎眼的小轿车,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酸楚,涌上心头。
“还……还行吧,凑合过日子。”我含糊地说,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那双手,因为常年干活、受冻,粗糙红肿,满是裂口。
林昊是个聪明人,他看看我的摊子,又看看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棉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就被关切取代了。他没再问生意,转而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孩子呢?力力和小花,该不小了吧?”
“嗯,力力上初中了,小花读四年级了。”提到孩子,我心里才稍微踏实点,“他们都上学呢,我一人带着。”
“一个人带俩孩子,在这边闯,不容易啊。”林昊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你那个……张左明呢?他没跟你一块?”
听到“张左明”三个字,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心里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刚刚呵开的那道缝隙,瞬间又被寒气封死。血液都凉了半截。
林昊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啊,那个……香香,这天怪冷的,你咋穿这么少?摊子上也没个火盆?这可不行,冻坏了咋办?”
我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事,习惯了。”
就在这时,市场收摊的铃声响了。我像抓到救命稻草,赶紧说:“林昊,收摊了,我……我得赶紧回去给孩子做饭了。”
“哦,好,好!”林昊连忙让开身子,“那你快忙!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军大衣内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笔,唰唰写下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我,“香香,这我呼机号,还有我住处的电话,有啥事,有啥困难,千万别客气,打电话找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我看着那张写着数字的纸条,像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我跟他非亲非故,凭啥麻烦人家?不接?又显得太不识抬举。
林昊直接把纸条塞进我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拿着!在义乌碰上就是缘分!别跟我见外!”
他的手很暖,碰到我冰凉的手指,让我激灵一下。我捏着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纸条,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低声道:“谢……谢谢林昊兄弟。”
“谢啥!赶紧回去吧,路上滑,慢点走!”林昊朝我挥挥手,转身大步朝着那辆白色桑塔纳走去。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拉开车门,坐进那辆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轿车里,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而我,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寒风吹得我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周围摊主都在忙着收摊,没人注意我。可我却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林昊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猛地照出了我此刻的狼狈和不堪!他的光鲜亮丽,衬得我的挣扎求生,更加心酸和可笑。
一年前,他是我灰暗生活里的一丝微光。一年后,他功成名就,而我,依旧在泥潭里打滚,甚至比在蒋家村时,更加狼狈,更加绝望!
我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掐进肉里。不能找他!绝不能!我吴香香再难,也不能在故人面前摇尾乞怜!尤其是……在他面前!
可是……心里那点刚刚死寂的、对“希望”的渴望,又像火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给吹得明明灭灭。
林昊……他现在,能帮我吗?他能帮我摆脱张左明吗?能帮我离成婚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了!吴香香,你醒醒!别做白日梦了!人家凭什么帮你?你算老几?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把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塞进棉袄最里面的口袋,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然后,推起我的小推车,迎着刺骨的寒风,一步一步,往那个冰冷破败的“家”走去。
路还长,天还冷。这日子,还得靠自己,一脚一脚地量下去。
林昊的出现,像冬日里偶然投下的一缕短暂阳光,晃了一下眼,很快就被更浓重的阴云吞没。前路,依旧一片漆黑。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簇被冻僵的火苗,好像……又开始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