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窑洞里,缴获清单带来的亢奋被更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去。李云龙灌下碗底最后一口烧刀子,辛辣感直冲脑门,却压不住心头的揪扯。
前两天那场恶战的硝烟仿佛还粘在肺叶上,而那些倒下的、躺下的兄弟们的脸,更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抓起桌上那顶破旧的军帽扣在头上,对正在核对清单的二营长沈泉闷声道:“沈泉,走!去卫生所看看兄弟们!重伤员…都送走了吧?”
沈泉立刻放下手里的铅笔,站起身:“报告团长,按您的命令,二十三名必须转院的重伤员,前天夜里黑透后已经出发了。
路线、护送、保障都按预案执行,我亲自盯着装车、交代了护送队长才回来。这会儿,应该走出去几十里地了。” 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是,团长,现在就去卫生所。”
沈泉立刻放下手里的铅笔,站起身,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是,团长。” 两人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走出窑洞。驻地里的喧嚣似乎也压低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气和隐约传来的草药苦涩。
卫生所设在庄子东头几间相对干净、通风好的窑洞里。上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却驱不散里面压抑的呻吟声、护士低声的安慰,以及那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重伤员区域明显空了许多。
李云龙刚踏进门槛,穿着洗得发白、沾着斑斑血迹军装的赵卫生员立刻迎了上来,脸上疲惫依旧,但似乎松了口气。
“团长!沈营长!”赵卫生员连忙立正。
“少整这些虚的!”李云龙大手一挥,目光扫过窑洞,在空出的重伤员铺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锐利地看向轻伤员区域。“小赵,兄弟们情况咋样了?重伤员送走了,轻伤员这边,营养能跟上不?”
赵卫生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快速汇报:“报告团长!轻伤员恢复势头还行。主要是弹片擦伤、枪伤贯穿伤没伤要害的,还有扭伤拉伤的。用了咱缴获的磺胺粉,感染基本控制住了。就是…”
他有些犹豫,“伤员多,咱们伙食油水太少,营养确实有点跟不上,恢复起来就慢些。”
李云龙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伤员们略显菜色的脸,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胳膊缠着新鲜绷带的年轻战士身上。那战士见团长目光扫来,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敬礼。
“二柱子!”李云龙两步跨过去,大手按在他没受伤的肩膀上,力道不小,却带着暖意,“老子知道你!”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营口镇跟着老兵屁股后面冲,没给咱新一团丢人!这次黑石沟,老子听说了,你小子冲得够猛,第一个杀进豁口的!好样的!是条汉子!伤着骨头没?”
二柱子被团长点名表扬,激动得脸都红了,胸膛挺得老高:“报告团长!皮外伤!就擦破点皮!子弹嗖一下飞过去,就带掉块肉!不碍事!就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肚里没油水,老觉得没劲儿!”
李云龙看着二柱子胳膊上的绷带和他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又听他提到“没油水”,心里那点火气蹭就上来了。
他重重拍了拍二柱子的好肩膀:“没劲儿?他娘的,打了胜仗,缴了鬼子的金山银山(指大洋和物资),还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养伤?笑话!”
他猛地转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警卫员虎子命令道:“虎子!去!把侦察排的小五子、小六子,还有林晓,给老子叫过来!马上!”
“是!团长!”虎子应声,转身飞快地跑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侦察排排长王小五(小五子)、副排长李小六(小六子)和骨干侦察员林晓跟在虎子后面,小跑进来,在门口立正:“团长!”
李云龙指着他们仨,又指了指卫生所里的伤员们,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见没?兄弟们伤了,流了血,给老子打出了大胜仗!现在需要补补! 咱们不是刚他娘的缴了鬼子一千多块现大洋吗?听着!”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三人:
“任务一: 带上钱,马上给老子进城!买肉!买肥的!买鸡蛋!买红糖!有啥能补身子的营养品,给老子可劲儿买! 伤员优先,但全团兄弟,都得沾沾荤腥!打了大胜仗,老子要给兄弟们炖肉吃!”
“任务二: ”李云龙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锐利如鹰,“进城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耳朵支棱起来! 鬼子吃了这么大亏,县城里有什么动静?城墙上加了啥工事没有?
伪军那帮二狗子慌不慌?有啥新调来的鬼子部队没有?给老子把县城里的风吹草动,摸个底儿掉! 明白没有?”
小五子三人立刻挺直胸膛,小五子代表回答:“明白!团长!保证完成任务!买足肉和营养品,摸清鬼子县城情报!”
“快去快回!注意安全!”李云龙挥挥手,“钱找沈营长支取,用缴获的大洋!”
“是!”三人敬礼,转身快步离去执行任务。
李云龙这才转回头,脸上带着一丝解气的神情,对二柱子和周围的轻伤员大声道:“听见没?肉!鸡蛋!管够!都给老子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养好了伤,老子带你们吃更大的肉,砍更多的鬼子!”
伤员们脸上露出了笑容,气氛一下子活络了不少。
李云龙又跟几个伤员简单聊了几句,然后转向沈泉,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沈泉,重伤员那边…路上不会出啥岔子吧?”
二营长沈泉立刻上前一步,表情严肃而肯定:“团长放心,护送的都是最可靠的老兵,路线反复推敲过,隐蔽第一。带了家伙,也带了药。按脚程和安排,应该能平安抵达总部医院。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报告。”
“嗯。”李云龙点点头,目光扫过整个卫生所,在那些缠着绷带但眼神坚毅的面孔上停留。他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和血腥味中,仿佛已经提前闻到了炖肉的香气。
他示意沈泉一起走出卫生所。窑洞外,阳光正好,驻地各处传来训练的号子声和修补工事的敲打声。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李云龙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训练场上正在操练的新兵队伍,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沈泉,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团…还剩多少能喘气的?”
沈泉立刻从随身携带的硬壳笔记本里翻出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他推了推眼镜,清晰地汇报:
“团长,咱们新一团,经历营口战斗、青丘山阻击战,特别是玉龙谷、黑石峡那几场硬仗之后,加上陆续归队的重伤员,在发起这次破袭战之前,全团实有人员是一千五百零九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这一仗下来,黑石沟、野骨岭、白马坡三处战场,加上转运路上的损失…统计下来,牺牲了一百二十六位兄弟。
重伤员四十一个,其中二十三个必须转院,剩下的在我们卫生所。轻伤员…能归队的有一百零三人(含营口、青丘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
他合上笔记本,给出了最终的数字:“所以,扣除牺牲和必须长期离队治疗的重伤员,目前全团能投入战斗和休整的人员,大约是一千三百二十人。”
“一千三百二…”李云龙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像块烙铁烫在心上。他想起黑石峡那七十二座新坟,想起营口、青丘山倒下的兄弟,又加上这一百二十六…新一团这把刀,真是用兄弟们的血一次次淬出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训练场上那些年轻的身影,那里正传来新兵们操练时的呼喝声。李云龙的眼中,那股沉痛渐渐被一种狠厉而灼热的光芒取代。
“沈泉,你看见没?”他抬手指向训练场,“三营那些新兵蛋子…营口镇跟着老兵屁股后面冲了一回,这次黑石沟、野骨岭,是真刀真枪见了血了!你看那个二柱子,”
他想起刚才卫生所里那个胳膊挂彩却眼神发亮的小子,“那眼神!那精气神!他娘的跟刚入伍时那副怂样天差地别!见了血,闻了硝烟,听着鬼子的嚎叫…这就叫脱胎换骨!
这就叫淬火成钢!咱们新一团这把刀,刀把子硬了!刀尖更利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问道:“沈泉,咱们现在枪支应该已经富裕不少了吧?老子记得此次战斗开始之前,咱们就富裕一百多支步枪。”
沈泉立刻翻开他那本不离身的硬壳笔记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快速划过,推了推眼镜,清晰准确地汇报。
“是的,团长。此次战斗开始之前,全团共有完好枪支一千六百五十八支,其中主要是三八式步枪。
此次作战,我们共缴获鬼子各类步枪三百五十二支。战斗损耗方面,彻底损坏无法修复的步枪有四十二支。”他稍作心算,给出最终数字:“所以,目前全团共有各类型完好步枪一千九百七十支。”
“一千九百七?”李云龙眼睛一亮,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硝烟气儿的笑容,“他娘的!好!”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令:“沈泉,回去就安排下去!
你们各个营,都给老子动起来,撒开网招兵!武器在手,人更要跟上!就按这一千九百多支枪的底子,给老子把兵招满、招足!要那些能吃苦、敢拼命的好苗子!”
“是!团长!回去我立刻安排各营执行!”沈泉立刻应道,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振奋。枪多人多,这是部队壮大的硬道理。
他转过身,面对着沈泉,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悲痛与骄傲的复杂神情,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铁砸在砧板上:
“这一千三百二十个兄弟,就是咱们新一团的本钱!活下来的,都是见过阎王殿又爬回来的好汉!折了的兄弟,血不会白流!这笔账,老子记着呢!
新一团这把刀,磨快了,枪也多了,人也得跟上!就是要砍更大的!让狗日的囚笼,彻底给老子碎成渣!”
阳光下,李云龙的身影如同一块饱经战火淬炼、棱角分明的钢铁。沈泉站在一旁,目光同样坚定如磐石。新一团的魂魄,就在这血与火的反复熔铸中,淬炼得愈发坚韧,愈发锋芒毕露,直指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