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莽莽群山终于吞没了最后一抹血色残阳。王家湾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出熟悉的轮廓,村口放哨的三营战士远远看到蜿蜒而来的队伍,激动地吹响了联络的竹哨。
“呜——呜——”
哨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劫后余生的穿透力。疲惫到极点的队伍瞬间精神一振。李云龙勒住马,看着村口影影绰绰涌出的人群,有留守的三营战士,更多的则是听闻消息、翘首以盼的乡亲。
他布满硝烟血污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想咧嘴笑,却牵扯到干裂的嘴唇,只发出沙哑的一声:“到家了!”
这一天一夜,是在刀尖上跳舞。七百多名被救出的战俘,加上新一团参战的近千人,庞大的队伍在白昼如同巨大的靶子。
日军的侦察机像秃鹫一样在头顶盘旋过两次,每一次都迫使队伍仓皇隐入密林深处、沟壑底部,屏息凝神,听着那催命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每一次躲藏,都是对意志和体力的煎熬。
队伍里有太多虚弱不堪的战俘,全靠战士们搀扶、背负,甚至用临时扎起的担架抬着。每一次停下和启动,都伴随着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孔捷带着王怀保和孙德胜早已迎出村外。看到队伍里那一眼望不到头、衣衫褴褛却眼神炽热的战俘,再看到自家队伍里步履蹒跚的战士。
孔捷吊着胳膊,几步抢到李云龙马前,声音带着后怕和关切:“老李!可算回来了!路上没碰上大麻烦吧?这…这么多人?”
李云龙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疼得他咧了咧嘴,摆摆手:“他娘的,小鬼子的铁鸟烦得很!好在有惊无险!老孔,家里没事吧?”
“放心!三营和骑兵连把王家湾守得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没放进来!”孔捷拍着胸脯保证,随即目光扫过队伍后面那些重伤员担架,脸色凝重下来,“这…这么多重伤号?”
李云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担架上躺着的,有在战俘营救冲锋时倒下的新一团战士,更多的是在青山战俘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又在突围时伤上加伤的战俘兄弟。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冷硬如铁。
“虎子!”李云龙猛地回头,厉声吼道。
“到!”警卫员虎子如同猎豹般从队伍中窜出,脸上也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亲自带警卫连!挑体力最好的兵,立刻组织人手,把这些重伤员,”李云龙的手指向担架队,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马上!连夜!给我往师部医院送!再分一批送总部医院!
告诉医院,这都是打鬼子不要命的硬骨头!给老子用最好的药!救不活,老子找他们院长算账!路上给老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出半点岔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少一根汗毛,您毙了我!”虎子挺直胸膛,眼中是决死的郑重,转身就吼,“警卫连!集合!快!”
队伍在乡亲们的簇拥和搀扶下缓缓进村。村中空地上早已架起了大锅,翻滚着浓稠的小米粥,蒸腾的热气和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山野的寒意,也勾起了所有人胃里疯狂的饥饿感。
李云龙没急着喝粥,他站在村口的高坡上,看着下面人头攒动、疲惫却带着生机的景象,声音穿透嘈杂:“张大彪!沈泉!”
“到!”“到!”两个营长应声上前,身上硝烟未散。
“各部抓紧时间休整!埋锅造饭,让兄弟们吃顿热乎的!吃饱了给老子好好睡一觉!”李云龙下令,随即转向王怀保,“怀保!”
“团长!”
“你三营辛苦点!立刻向王家湾外围撒出前哨!给老子盯死了介休和青山方向的动静!小鬼子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别让他们悄摸地把老子老窝端了!”
“是!团长!三营保证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王怀保领命而去。
最后,李云龙的目光扫过张大彪和沈泉:“明天天亮前,把你们营的伤亡情况、缴获清单,给老子详细报上来!一个伤亡数字都不能错!一件缴获都不许克扣!老子要心里有本明账!”
“是!”两人齐声应诺。
翌日清晨,王家湾的打谷场。
经过一夜休整和热食补充,七百多名战俘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但长期的折磨和昨日的激战,依旧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和伤痛。
他们被组织起来,黑压压地站在场中,目光复杂地聚焦在台子上的李云龙身上。
李云龙背着手,踱了两步,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带着特有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弟兄们!都站直了!老子是八路军129师386旅新一团团长,李云龙!”
“昨天,在青山战俘营,你们看到了!小鬼子一个精锐中队,外加山本一木那狗娘养的特战分队,二百多号人,守着乌龟壳!结果怎么样?老子带着新一团,三个钟头不到,把他们砍瓜切菜,连锅端了!”
场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许多人眼中燃起光芒。亲身经历那场血火的人,此刻回想,依旧心潮澎湃。
李云龙趁热打铁,声音拔高:
“知道坂田联队吗?鬼子第四旅团的精锐!前二个月在苍云岭,被老子新一团正面击溃!他们联队长坂田信哲,脑袋被老子一炮送上了天!”他用力拍了拍胸口,仿佛那勋章就挂在上面。
“还有杨村!”李云龙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就是拿你们当活靶子练手的那些鬼子特种兵!山本特工队!
他们原先那批所谓的‘精英’,六十多号人,在杨村被老子包了饺子,山本带着十几个残兵狼狈而逃!这次在青山,不过是些刚拉起来的生瓜蛋子,照样被老子剁了!”
“跟着老子李云龙打鬼子,不是让你们去当炮灰!是让你们堂堂正正地报仇雪恨!当个有血有肉、顶天立地的汉子!老子保证,跟着老子,鬼子管够你们杀!打得你们手软!”
他话音一转,语气变得现实而锐利:
“当然,人各有志!咱们八路军,不强留人!”
“愿意留下的,欢迎!新一团敞开大门!咱们一起杀鬼子,雪国耻!”
“想回去找你们原先部队的,不管是八路、中央军、晋绥军,还是东北军、西北军的弟兄,只要报上番号、长官名字,老子给路费,送你们走!”
“还有那些,”李云龙的目光变得锐利,扫过人群中几个穿着相对整齐、眼神闪烁、明显不像大头兵的人。
“原先就不是扛枪打仗的兵,想着回去继续跟着旧主子的,老子也送!每人两块大洋,就当辛苦费!拿了钱,给老子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话音刚落,台下就炸开了锅。
“李团长!我留下!跟您干八路了!给死去的弟兄报仇!”一个穿着破烂中央军军服的大汉红着眼睛吼道。
“我也留下!晋绥军那帮官老爷,早他妈寒了心了!”
“八路长官仁义!救了咱的命,咱这条命就卖给八路了!”
群情激昂,大部分人的血性都被点燃了。
就在这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团长!您说的坂田联队,打垮了那两个师,其中就有我们师!真他娘的憋屈!窝囊!”魏和尚排众而出,魁梧的身躯像座铁塔,脸上肌肉虬结,“跟着您打鬼子,干他娘的!痛快!我魏大勇这条命,以后就是新一团的了!”
“好!有种!”李云龙指着魏和尚,大声赞道,“这才是好汉子!”
很快,意愿统计出来了。愿意留下加入新一团的战俘超过五百七十人!其中不乏魏和尚这样一看就是精锐的猛士。
剩下不到两百人,一部分要求回归八路军其他部队或地方游击队,一部分是中央军、晋绥军的死忠(包括那几个明显是军官亲信或地方保安团头目的人),还有少数几个确实想回家务农的。
“老孔!”李云龙对身边的孔捷道,“留下的兄弟,都是好样的!马上安排,这几天伙食给我开足!让炊事班把油水加厚!让他们把身子骨赶紧养起来!
另外,问问里面有没有懂炮兵、会使电台、会修工事架桥的技术兵!这些宝贝疙瘩,都给老子登记好了!”
孔捷点头:“放心老李,伙食管够,思想工作也跟上!这些刚加入的弟兄,旧军队习气难免,我亲自带人给他们讲咱们八路的规矩,慢慢掰过来!”
晌午时分,团部窑洞。
浓烈的旱烟味几乎成了这里的标志。李云龙、孔捷、张大彪、沈泉、王怀保、林骁、小六子、王成柱等主要干部齐聚一堂,气氛凝重中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与收获的兴奋。
张大彪第一个汇报,声音低沉:
“团长,副团长,一营伤亡报告。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九人(已随虎子送走),轻伤六十二人。主要是强攻营房区和最后清剿特战队残部时伤亡的。一连长赵铁牛胳膊挨了一枪,贯穿伤,没伤骨头,养养就好。”
沈泉紧接着,脸色更沉重:
“二营伤亡…大些。阵亡四十一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五十五人。主要是阻击大青山山口那一个小时…鬼子的炮火太猛了。
一排长谷仁义…牺牲了,炮弹片削了半个脑袋…” 窑洞里瞬间静默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谷仁义,那个在青山战俘营铁丝网前带头冲锋的猛将。
林骁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尖刀队阵亡七人,重伤四人,轻伤七人。暴露时强攀城墙损失两人,营门夺门战遭遇特战队伏击损失三人,最后清剿残敌时损失二人。王根生投弹组伤了两个,问题不大。”
轮到小六子汇报侦察排伤亡时,这个年轻的排长眼睛红肿,声音哽咽:
“团长…政委…侦察排…阵亡五人,重伤三人,轻伤八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情绪,“冲进战俘区开门锁的时候,鬼子的火力太猛…三班长带着两个战士,硬是用身体撞开了第二座木棚的铁锁…全牺牲了…还有通讯员小李,抱着电台转移时,被流弹打中后背…” 小六子自己的胳膊也吊着绷带,那是砸锁时被子弹擦过。
李云龙闭了闭眼,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近两百个朝夕相处的兄弟,昨天还生龙活虎,今天就永远躺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记下来!一个都不能忘!抚恤的事情,老孔你亲自督办!该给家里的,一分钱都不能少!谁他妈敢克扣,老子剁了他的手!”
侦察排的弟兄,尤其是牺牲的,都是好样的!开门锁,救人命,这功劳,老子记着!”
“明白!”孔捷重重点头。
沉重的气氛被接下来汇报缴获的王成柱瞬间打破。
这个憨厚的炮兵排长,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手里攥着一卷皱巴巴的清单,声音都在发抖:
“团长!发财了!咱们这回真他娘的发大财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迫击炮!两门!崭新的90毫米迫击炮!炮弹整整三十箱!一百五十发!”
“还有!还有一门!92式步兵炮!就是鬼子仓库里那门!龟儿子的,差点让它伸出来,幸亏柱子我手快!轰塌了仓库!炮弹也有三十发!完好无损!”
“九二式重机枪!两挺!塔楼上缴的!子弹…子弹多得数不过来!光重机枪弹链就缴了五十多条!”
“掷弹筒!缴了八具!甜瓜手雷和掷榴弹加起来快五百颗!”
“三八大盖!鬼子中队和伪军连的,加上营区仓库里存的,四百二十支!子弹…老天爷,至少五万发往上!”
“歪把子轻机枪!七挺!
“山本特工队的家伙更精贵!”王成柱眼睛放光,“百式冲锋枪!整整二十五支!子弹将近五千发!99式狙击步枪!二支!专用子弹五百多发!还有他们的手枪、匕首、特种装备…都是好东西啊团长!”
他猛地想起什么,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对了!还有!龟田那老鬼子的指挥所里,缴了一部电台!完完整整的!带电池!还有一本密码本!老天爷,这可是稀罕宝贝!”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摸摸那些冰冷的钢铁宝贝:“团长!咱炮兵排这回可真是…真是鸟枪换炮了!
算上咱原先那三门迫击炮,咱现在有五门迫击炮,还有一门步兵炮!咱…咱能叫炮兵连了!不,炮兵营都够格了!”
沈泉看着王成柱那兴奋劲儿,忍不住打趣道:“柱子,瞧你那点出息!抱着炮管睡觉去吧!小心做梦笑醒把房顶掀了!”
“电台?!”孔捷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体,“完好的?带电池和密码本?这可是天大的好东西!老李,咱们团总算有电台了!以后和旅部、师部联络,再也不用跑断通信员的腿了!” 这份缴获的战略价值,丝毫不亚于那门步兵炮。
窑洞里爆发出大战后难得的、带着血气的哄笑,冲淡了刚才的阴霾。
李云龙也咧嘴笑了,走到激动得直搓手的王成柱面前,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好!柱子!干得漂亮!炮归你管!给老子把炮兵连的架子搭起来!好好练!下次打鬼子,老子要看你的炮火把天都炸红!”
“是!团长!您瞧好吧!柱子拿命练!绝不给您丢脸!”王成柱挺直腰板,吼声震得窑顶掉灰。
“老孔,”李云龙转向孔捷,神情严肃下来,电台给老子看好了!那是咱们团的千里眼顺风耳!
还有刚过来五百多新弟兄,是块好钢,但也带着旧军队的锈。整编的事,你多费心。和各营主官商量,尽快把人打散补充进去。
思想工作一定要跟上,咱们八路军的规矩、为谁打仗,要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特别是魏和尚那样的猛将,更要引导好,别让一身本事走了歪路!”
“放心,老李。”孔捷沉稳地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先让他们养几天,熟悉熟悉环境,思想摸底和整编同步进行。”
“至于技术兵种,”李云龙眼中闪着精光,“刚才说的,炮兵、工兵、尤其问下有没有会用电台的通讯兵…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老子挑出来,重点培养!特别是会摆弄那门92步兵炮的,沈泉,你亲自去问!别埋没了人才!”
“是!”沈泉和孔捷同时应声。
会议散去,干部们带着各自的任务和复杂的心情离开。李云龙独自走到窑洞门口,望着王家湾渐渐升起的炊烟和远处起伏的群山。夕阳的余晖给山峦镶上一道暗金,像一道沉默的铁闸,横亘在血色褪尽的苍穹之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烟火气的空气,新一团的筋骨在血火中又一次淬炼得更加坚韧,前方的路,依旧荆棘密布,但手中这柄沾满敌血、愈发锋利的战刀,已迫不及待要斩向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