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站在窗口，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
周围那些同事的讥笑声，食堂王师傅那副轻蔑的嘴脸，还有手里四个轻飘飘、几乎能当镜子照的饭盒，汇成了一股刺骨的寒流，顺着她的脚底板，一寸寸往上爬，冻住了她的血液，也冻住了她的尊严。
她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掉了最后一层伪装。他们一夜的疯狂，一夜的拼命，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脸颊火辣辣地烧着，比熬了一夜的眼睛还要烫。她想把饭盒扔回窗口，想大声地反驳，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只会招来更肆无忌惮的嘲笑。
最终，她只能低下头，攥紧了冰冷的饭盒边缘，准备转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一道平静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干脆利落地划破了这片粘稠的、充满了恶意的空气。
“李红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李红猛地抬头。
沈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食堂门口。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衬衫的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脸上看不出熬夜的疲惫，眼神清亮得像山里的泉水。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没说话，也没看别人，目光只落在李红和她手里的饭盒上。
食堂里原本嗡嗡的议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
刚才还围着看热闹的几个人，目光与沈铭对上的刹那，都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默默地端着自己的碗筷，往角落里退了退。
王师傅靠在窗口，原本挂在脸上的讥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变得有些僵硬。他瞥了一眼沈铭，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拿起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灶台。
沈铭走了过来，步子不快，却很稳。木质地板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们的心上。
他走到李红面前，视线从她通红的眼圈扫过，最后落在那四个饭盒上。他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伸出手，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饭盒入手的分量，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打开其中一个，清澈的米汤里，零星飘着几粒米花。
“王师傅。”沈铭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转向窗口那个肥硕的背影，“我们扶贫办四个人，一夜没合眼。你就让我们吃这个？”
王师傅擦灶台的动作停了，他转过身，把抹布往案板上一摔，吊着眼角道：“食堂早上就这个标准，爱吃不吃。嫌不好，自己出去买啊。”
他的声音很大，充满了挑衅。他笃定这个新来的年轻主任，就算再厉害，也不敢在这种小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一个“后勤人员”计较。传出去，是跟厨子抢饭吃，丢的是他沈铭的脸。
李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去拉沈铭的衣角。
沈铭却像是没听见王师傅的挑衅，他把饭盒盖好，重新放回李红手里，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窗口的蒸笼前。
他伸手揭开蒸笼盖，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面馒头。
他随手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看向王师傅。
“这馒头，是镇政府财政买的面粉做的吧？”
王师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那当然。”
“镇政府的经费，是用来给全镇干部职工提供后勤保障的。不是让你拿来作威作福，看人下菜碟的。”沈铭的语气依然平淡，但每个字都变得清晰而有力。
他环视了一圈食堂里那些竖着耳朵的同事，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孙镇长上任的时候就定过规矩，机关食堂，必须一视同仁，保质保量。王师傅，你这是把孙镇长的话，当耳旁风了？”
王师傅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沈铭直接把孙镇长搬了出来。他强自镇定道：“我……我没有！今天就是粥熬稀了点……”
“是吗？”沈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他把手里的馒头掰开，露出里面灰黄的内芯，“我来镇里时间不长，但也听说过，食堂的面粉，应该是五星牌的特一粉。王师傅，你这个馒头的成色，好像不太对啊。而且，我记得镇里规定，食堂采购物资，需要两人以上签字，账目要每季度在公示栏公示。上个季度的采购发票和签字单，公示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记记精准的重拳，打在了王师傅的软肋上。他的额头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上的肥肉开始不自觉地抖动。
食堂采购的油水，是镇政府里一个公开的秘密。没人会真的去查，他也就越来越大胆。可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新来的沈铭，连面粉牌子这种小事都一清二楚！
他看着沈铭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干部，而是一个掌管着他所有秘密的阎王。
“我……”王师傅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铭没再看他，目光转向那几个刚刚还在说风凉话的同事。
那几个人被他一看，顿时如坐针毡，纷纷低下头假装吃饭。
“几位同事看起来工作很清闲，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关心我们扶贫办的工作。”沈铭不紧不慢地说道，“看来大家精力都很充沛。正好，我们马上要办的‘土豆美食节’，正缺人手。我看几位就挺合适，明天开始，就来我们扶贫办报到，当志愿者吧。主要负责……嗯，就负责削土豆吧。”
话音刚落，那几人的脸瞬间就绿了。
去给沈铭的“土豆节”当志愿者？还是去削土豆？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那不是摆明了要被全镇的人看笑话吗？
“沈主任，我们……我们开玩笑的……”一个财政所的会计连忙摆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没开玩笑。”沈铭看着他，“既然觉得我们的工作是异想天开，那就亲身参与一下，看看我们是怎么把‘异想天开’变成现实的。这对你们以后开展工作，也有好处。”
那几个人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端着饭碗，灰溜溜地跑了。
整个食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铭这才重新转向窗口，看着已经汗流浃背的王师傅。
“现在，能给我们扶贫办的同志，打四份热的，四份干的早饭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能！能！马上！”王师傅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从旁边的保温柜里拿出四个崭新的大饭盒，先是盛了满满四大碗浓稠的肉末粥，又装了八个大肉包，四个茶叶蛋，还特意加了几碟爽口的小菜。不一会儿，就堆了满满一桌。
沈铭没再多说什么，他把其中两个装得最满的饭盒递给李红。
李红怔怔地接过来，饭盒很重，也很烫，那股温暖顺着她的手心，一直流淌到心里，瞬间就冲垮了她强撑着的堤坝。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不是委屈和屈辱的泪，而是被人护在身后的感动和温暖。
“走吧，回去吃饭。”沈铭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嗯。”李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跟在他身后，像一个走失后终于找到家的小孩。
回到办公室，刘闯和周凯正焦急地踱步。看到两人端着丰盛的早餐回来，又看到李红红肿的眼睛，两人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沈铭把饭盒往桌上一放：“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他没提食堂发生的事，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如果说昨晚的通宵，让他们变成了一个团队，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则让这个团队有了真正的灵魂。
刘闯拿起一个滚烫的肉包，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主任，王胖子那人心眼比针尖还小，这事儿肯定不算完，他八成得去孙镇长那儿告黑状。”
周凯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沈铭端起一碗粥，喝了一口，才淡淡地开口：“告状？我怕他不敢。他要是敢去，我就敢让他把食堂这几年采买的烂账，一本一本地，给我吐出来。”
刘闯和周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主任，是真的狠。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窗边的周凯，忽然推了推眼镜，指着楼下。
“主任，你们看，楼下那辆黑色的奥迪……好像是水泥厂张老板的车。”
办公室里，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窗外。
只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稳稳地停在了办公楼下，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走了下来，正是张老板。
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脸上带着几分狐疑和审视。
刘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的天……这才八点半，离我们约的十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