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办公室里，时间仿佛被沈铭那句石破天惊的“我个人承担”给凝固了。
空气中只剩下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像在为这场疯狂的赌局一下一下地敲着秒。
孙建国霍然站起，宽大的办公桌都跟着轻微一晃。他瞪着沈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荒谬，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他那张常年保持着沉稳的国字脸，此刻的表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他见过太多在自己面前表忠心、画大饼的下属，也见过不少拍着胸脯打包票，转头就把事情搞砸的干部。可他从未见过像沈铭这样的。
拿工资去填项目的窟窿？拿仕途去赌一个异想天开的美食节？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不是有魄力。
这是疯了。
一个彻头彻尾，不计任何后果的疯子。
孙建国绕过桌子，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尖上。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重新找回属于镇长的冷静和理智。
他停在窗边，看着楼下广场上三三两两走过的镇民，目光悠远。青云镇不大，但也绝不富裕。他在这里当了五年镇长，深知改变这里的贫困面貌有多难。钱斌那样的老油条，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水至清则无鱼，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只能选择暂时容忍。
沈铭的出现，像一条鲶鱼，搅动了这潭死水。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处理了李建国，用最匪夷所思的手段端掉了黑五的采砂场，现在，他又想用最疯狂的办法，去卖几万斤土豆。
这个年轻人，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披荆斩棘；用不好，第一个就会割伤握剑人的手。
良久，孙建国转过身，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椅，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他看着站得像一杆标枪的沈铭，声音沙哑地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铭，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知道。”沈铭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个人承担？”孙建国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一千八还是两千？几万斤土豆，就算按最低的收购价，是多少钱？办活动的场地、物料、宣传，又是多少钱？你拿什么承担？把你卖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尖锐而现实，足以让任何一个头脑发热的人瞬间清醒。
沈铭却依旧平静，他迎着孙建国的目光，说出了一句让孙建国再次愣住的话。
“孙镇长，钱没了可以再挣，前途丢了也许还有机会。可红星村老百姓的指望要是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孙建国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孙建国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听惯了豪言壮语和利益算计，他第一次从一个年轻下属的口中，听到如此质朴，又如此沉重的话。
是啊，指望。
对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来说，那几万斤土豆，就是他们一年的汗水，是孩子下个学期的学费，是老人看病的钱，是他们对政府、对未来的全部指望。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孙建国没有再质问，他只是用一种全新的、探究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想起了县委办那位副主任打来的电话，想起他对沈铭“不畏强权、一心为民”的评价。他之前还觉得有些夸大，现在看来，这小子骨子里，似乎真的有那么一股子傻气和犟劲。
一种在这个时代，近乎绝迹的品质。
“电视台那边，你凭什么觉得人家会帮你？”孙建-国换了个问题，语气缓和了些许。
“因为这不是广告，是新闻。”沈铭对答如流，“是咱们青云镇响应国家扶贫号召，干部群众齐心协力，创新思路为农民解决实际困难的正面新闻。县电视台的记者，不会拒绝这样的好题材。”
“赞助呢？县里那些饭店老板，个个都是人精，凭什么给你掏钱？”
“就凭这是一个谁先抓住谁就能抢占先机的机会。”沈铭的眼睛里闪着光，“‘青云镇首届土豆美食节唯一指定合作单位’，这个名头，对那些想要打造品牌、扩大影响力的饭店来说，不是一笔小钱能买到的。他们精，才会算这笔账。”
孙建国看着沈铭，发现这小子不是一味的冲动和鲁莽。他的疯狂之下，竟然还藏着一套清晰的逻辑和思路。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过了。
这个赌局，看似荒唐，却并非毫无胜算。
孙建国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
同意，镇政府要承担巨大的舆论风险，一旦失败，他这个镇长难辞其咎。
拒绝，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几万斤土豆在田里腐烂发芽，看到村民们绝望的眼神。
最终，他停下了敲击的手指，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沈铭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给你这个机会。”孙建国靠在椅背上，神情疲惫，但眼神却变得异常锐利，“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您说。”
“第一，这件事，镇政府不发任何红头文件，不以官方名义牵头。名义上，就是你扶贫办自己搞的助农活动。我不能拿整个青云镇的声誉，去陪你赌。”
“第二，镇里财政一分钱都不会出。所有经费，你自己想办法。我言尽于此。”
“第三，我能做的，就是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帮你跟派出所、城管、卫生这些部门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职责范围内，给你提供一些便利。但如果出了任何安全或者卫生问题，责任，你一个人扛。”
孙建国盯着沈铭，一字一顿地说道：“沈铭，这相当于我给了你一张空白的授权。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责任和风险。能不能画出东西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画砸了，你卷铺盖走人，不要来找我。听明白了吗？”
这番话，说得无情又现实。
既是放手一搏的授权，也是撇清关系的免责声明。
孙建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沈铭一个人身上，却又给自己留下了万无一失的退路。
这才是他孙建国的为官之道。
沈铭心中却是一片澄明。他要的，本就不是钱，不是文件，只是一个“许可”。一个能让他放手去干，而不会被内部掣肘的许可。
现在，他拿到了。
“明白了。”沈铭的回答铿锵有力，“谢谢镇长。”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对着孙建国微微躬身，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看着他挺拔而决绝的背影，孙建国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他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他却喃喃自语了一句：
“妈的，老子也跟着你疯一次。”
……
沈铭回到扶贫办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李红、周凯、刘闯三人，都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用一种混杂着好奇、担忧和敬畏的眼神偷偷瞟着他。
他们都听说了，新来的沈主任，去找孙镇长“立军令状”去了。
这种事，在青云镇的官场上，闻所未闻。
沈铭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定。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的三名下属。
李红紧张地捏着衣角，周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就连一向桀骜不驯的刘闯，也难得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眼神里透着探寻。
沈铭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扔下了一颗真正的炸弹。
“从今天起，咱们扶贫办，准备干一件大事。”
“孙镇长已经同意了，我们要为红星村的土豆，在镇上办一个美食节。”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李红的嘴巴张成了“o”型，周凯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刘闯手里的半根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需要人手。”沈铭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这件事，很难，很累，而且有风险，可能会得罪人，甚至到最后吃力不讨好，什么都落不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愿意跟着我一起疯一把的，留下。怕担责任，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我马上签字，把你调到别的清闲部门去，绝不为难。”
“我只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