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典礼上的那场闹剧,像一块投入省城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几日不歇。报纸上果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边是柴永贵运作下的、对“老字号传承不易”的同情和对“不法商人巧取豪夺”的抨击;另一边,则隐约有文章含沙射影,暗示冯青山年老昏聩,受人蛊惑,所谓“秘方”真伪难辨。街谈巷议,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晓燕顾不得这些风言风语,也暂时将那覆盖着红绸的匾额搁置一旁。当务之急,是应对周启明提起的那场官司。顾知行帮忙介绍了一位姓郑的律师,据说是苏教授的故交之后,为人正派,精通经济案件。晓燕和冯青山连着几天都泡在郑律师那间堆满卷宗的小办公室里,一遍遍梳理证据,模拟法庭对质。冯青山虽然态度坚决,但每每回忆起周启明等人的逼迫,仍会情绪激动,老泪纵横,让晓燕看得心酸又焦急。
这天夜里,晓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临时租住的小屋。窗外月色昏暗,万籁俱寂。她刚和衣躺下,迷迷糊糊间,鼻端忽然窜入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紧接着,窗外隐隐透进诡异的红光!
“着火啦!快救火啊!”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夜空。
晓燕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冲到窗边一看,魂飞魄散——只见斜对面,“桂香斋”那尚未正式开张的铺面,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烈焰冲天,浓烟滚滚,木制的门窗框架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映得半条街如同白昼!
“不——!”晓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鞋都顾不上穿,疯了似的冲下楼,朝着火场狂奔。
街上已乱作一团。邻近的住户们惊慌失措地往外搬着家什,提着水桶、端着盆子试图救火,但那火势起得又猛又邪,水泼上去如同杯水车薪。柴永贵安排的那几个“维持秩序”的人也在,却只是吆喝着阻拦人群靠近,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我的铺子!冯师傅的方子!”晓燕哭喊着就要往火海里冲,被两个好心的邻居死死拉住。
“晓燕!不能去啊!火太大了!”
“里面没人吧?没人就好!”
混乱中,救火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色的消防车艰难地挤过混乱的街道,几条水龙终于朝着烈焰喷涌而去。
晓燕瘫坐在地上,望着那吞噬了她全部希望和心血的熊熊烈火,只觉得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铺面,准备开业的物料,还有……还有冯师傅暂时存放在后面小间里,还没来得及转移回城南住处的,那几本最重要的、记录着“桂香斋”核心配方和工艺笔记的册子!那是比那本油布包裹的小本子更详尽的、冯家几代人的心血结晶!
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两簇跳动的地狱业火。
这场大火烧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被逐渐扑灭。昔日初具规模的铺面,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和遍地狼藉的、冒着青烟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一种物品烧毁后的奇异怪味。
天光微亮时,闻讯赶来的顾知行和柴永贵几乎同时到达。顾知行看着这片废墟,又看看呆若木鸡、脸上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晓燕,眉头紧锁,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柴永贵则脸色铁青,围着废墟转了一圈,眼神阴沉得可怕。
“查!给老子查清楚!是谁放的火!”柴永贵对着手下低吼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场火,烧的不只是晓燕的铺子,更是打了他柴永贵的脸!
消防队和随后赶来的公安初步勘察后,给出的结论是“疑似人为纵火”,起火点有好几处,还发现了汽油残留的痕迹。但因为救火和现场的混乱,有价值的线索极少。
消息传到城南,冯青山当场晕厥过去,被送进了医院。老人醒来后,抓着晓燕的手,老泪纵横,反复念叨着:“没了……全没了……祖宗的心血……都让我给败光了……”那绝望的神情,让晓燕的心如同刀绞。
就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人心惶惶之际,高文远,又出现了。
他没有去废墟,也没有去医院,而是直接找到了晓燕临时落脚的招待所房间。这一次,他没有带陈经理,独自一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惋惜和居高临下意味的表情。
“林老板,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高文远叹了口气,假惺惺地说,“听到这个消息,我很痛心。多么有潜力的一个项目,就这么……唉。”
晓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沙哑:“高先生,是来看笑话的?”
“不不不,”高文远连连摆手,“我是来雪中送炭的。”他拿出那份股权收购协议,放在晓燕面前的桌子上,“之前的条件,依然有效。而且,考虑到你现在的损失,我们可以在收购价格上,再提高百分之十。有了这笔钱,你至少能安抚厂里的工人,支付冯师傅的医药费,也能让你自己……喘口气,从头再来。”
他看着晓燕苍白憔悴的脸,语气带着蛊惑:“林老板,认清现实吧。这省城,不是你能玩得转的。这次是烧了铺子,下次呢?你斗不过他们的。把担子交给我,拿着钱,回县城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晓燕的目光落在那份协议上,纸张洁白刺眼。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是啊,烧了,什么都没了。还要坚持下去吗?还能坚持下去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桂香斋”牌子,为了几句老手艺的传承,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拖入绝境,值得吗?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伸向那份协议。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猛地推开,顾知行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罕见的怒意,看也没看高文远,径直走到晓燕面前,将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拍在桌上。
“晓燕!你看!今天省报的增刊!”
晓燕茫然地低下头,只见报纸副刊的整个版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烈火能否焚尽匠心?——“桂香斋”百年浮沉与一场蹊跷大火的背后》。文章以极其详实的笔触,回顾了“桂香斋”的历史渊源和工艺价值,记述了冯青山家族三代人的坚守与坎坷,更将昨日开业典礼上的风波与这场深夜大火联系起来,笔锋直指“某些势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意图将传承百年的老字号及其技艺彻底扼杀!文章最后呼吁社会关注,保护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
文章的署名是——顾知行,还有苏望之的特别推荐!
“这……”晓燕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顾知行。
顾知行目光灼灼:“晓燕,不能低头!你一旦低头,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这把火,烧掉的只是房子,烧不掉咱们心里的那口气!苏教授和我,还有许许多多知道内情的人,都站在你这边!这场仗,还没完!”
高文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狠狠瞪了顾知行一眼,又看向晓燕,冷笑着说:“好!很好!林晓燕,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那咱们就走着瞧!看看是你那点虚名和几篇酸文章硬,还是真金白银和手段硬!”
他抓起那份收购协议,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晓燕和顾知行。晓燕看着报纸上那力透纸背的文字,又看看顾知行那双充满坚定和鼓励的眼睛,早已干涸的眼眶再次湿润了。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支援,撬开了一丝缝隙。
是啊,房子没了,方子抄录的副本也没了,但冯师傅还在,她林晓燕还在,支持他们的人还在!这把火,烧得掉有形之物,却烧不尽她心头那股不屈的火焰,反而将这火焰,淬炼得更加猛烈!
她擦去眼泪,站起身,对顾知行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战斗的光芒。
“顾同志,谢谢您!这‘桂香斋’,俺们……一定要把它重新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