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墙壁吃掉了声音。江诗韵躺在病床上,能听见药液滴进血管的声响,像秒针在走,计算着她被囚禁的时间。脚踝处的石膏不是保护,是刑具,把她钉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纯白里。苏小雨带来的消息,关于工厂的彻底湮灭,像最后一把泥土,洒在了她尚未冷却的梦想棺椁上。
她没有哭。眼泪是液体,需要力气,而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她只是侧过头,看着窗外。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没有飞鸟,没有云,像一块脏了的帆布,绷在城市的框架上。
护士送来新的止痛片。白色的,圆润的,躺在小小的塑料药杯里。江诗韵看着它,像看着一颗陌生的星球。她伸出手,没有去拿药片,而是慢慢握住了那只药杯。塑料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濒临碎裂的呻吟。然后,她松开手,药杯掉在床头柜上,药片滚落,消失在床脚的阴影里。
她不需要麻痹。疼痛是她与那个被推平的废墟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连接。她要留着它,像留着一段坏死的神经,提醒自己曾经真实地活过、抗争过。
她让苏小雨找来拐杖。不是之前那根粗糙的木棍,是医院统一的、腋下支撑的金属拐杖,冰冷,闪着制度化的光。她拒绝轮椅,用双臂和那条完好的腿,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动作笨拙,牵扯着伤处,额上立刻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站住了。
她开始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行走”。不是真的走,是挪动。金属拐杖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空洞,固执,像一个蹩脚的节拍器。她沿着走廊,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目光平直,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两旁的病房门。她只是在移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毫无意义的移动,对抗着被强行静止的命运。
偶尔有病人或家属投来诧异的目光,她浑然不觉。她的世界只剩下这条漫长的、白色的走廊,和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锈蚀般的疼痛。她在排练一场哑剧,没有观众,没有舞台,只有她自己和她的影子。一场关于囚禁与反抗的、无声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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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回到了南城。他没有回那个城中村的出租屋,而是在更偏僻的城郊结合部,找了一个按日付费、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房间狭窄,墙壁斑驳,空气里有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劣质消毒水的气息。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亮着。
他把那些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张张,铺在吱呀作响的旧桌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图纸上的红色批注,那些“顾宏远”的签名,那些“风险可控”、“不留记录”的字眼,像一个个张开的伤口,汩汩地流淌着黑色的血液。证据是确凿的,但也同样是脆弱的。它们像一堆干燥的引火物,需要一阵风,一个契机,才能燃起焚毁一切的大火。
直接公开?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顾家的能量,足以在他发声之前,就将这些证据连同他一起碾碎。他需要一个更稳妥、更能引起连锁反应的方式。他想到了那个纪录片,那个记录着江诗韵挣扎、也间接记录着顾言深压迫手段的纪录片。如果……如果这两条线,能在某个时刻交汇?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跳。风险极大,可能会将她也卷入更深的漩涡。但似乎,这是唯一能让火焰烧得更旺、更无法被轻易扑灭的路径。他盯着照片上顾宏远的签名,眼神冰冷。他在权衡,在计算,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赌徒,寻找着那个最佳的落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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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深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范俊武在北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然细微,却预示着水下可能存在的暗流。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那个范家的余孽,比他想象的更执着,也更麻烦。
他加派了人手,一方面盯着范俊武可能的动向,另一方面,继续对纪录片项目施压。文化局那边的“关注”已经起到了效果,几个原本对纪录片表示兴趣的小型展映平台,最近都偃旗息鼓了。他要让这部片子,连同它所记录的那个女人和那段反抗,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秘书汇报说,江诗韵还在医院,很“安静”,没有闹,也没有试图联系媒体。顾言深微微颔首。识时务就好。他相信时间会磨平一切,包括那些不切实际的棱角和坚持。等到风平浪静,或许,她还能回到那个光鲜亮丽、符合他期望的轨道上来。毕竟,在他构筑的世界里,不需要不合时宜的舞者,只需要懂得欣赏舞台的观众。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关于新文化艺术中心未来运营方案的报告,仔细翻阅起来。那里面规划着交响乐、芭蕾舞、名家画展……一切都在秩序之内,在美学规范之内。这才是文明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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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范俊武依旧坐在小旅馆的昏黄灯光下。照片摊在眼前,像一片沉默的战场。他拿起一张,是那份关于“非标”速凝剂的签收单残页。他的指尖拂过那模糊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当年被匆忙掩盖的罪恶。
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将这些证据安全递送出去,并能引起足够重视的渠道。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多年前曾因报道某起工程腐败案而名声大噪、后来却似乎被边缘化了的老记者。这个人,或许还有着未曾熄灭的火种。
他拿出一个不记名的旧手机,开始编写一条加密的信息。内容很短,只包含一张照片最关键部分的模糊截图,和一句问话:
「城西旧事,可还有人愿听?」
信息发送出去后,他立刻拆除了手机卡,折成两半,扔进了马桶,按下冲水按钮。水流漩涡着,将那片小小的塑料吞没,如同吞没一个微不足道的秘密。
他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南城的夜色深沉,远处顾氏大厦的顶端依然亮着灯,像一枚冰冷的、嵌入黑暗的印章。他知道,火焰已经点燃,无论多么微弱,终将试图撕裂这片沉重的夜幕。
而在医院的走廊里,江诗韵依旧在“行走”。哒、哒、哒……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像一颗不肯停歇的、固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