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红薯这天降的祥瑞,凌云心头的阴霾与对洛阳之行的谨慎,仿佛被一道炽热的阳光骤然驱散了不少。
一连数日,他的眉梢眼角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那股发自内心、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与振奋,如同暖流般无声地浸润着随行的每一个人。
夜里与荀攸在灯下商议后续行程与洛阳局势时,他的语气都较往日轻快了许多,偶尔还会指着地图上北疆的位置,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而邹晴,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与不安后,也渐渐从典韦那大嗓门毫不避讳的闲聊,以及赵云偶尔温和的只言片语中。
恍恍惚惚地拼凑出了一个让她头晕目眩的事实——救下自己、并收留自己的这位年轻恩公。
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富家公子或军中将领,而是名震北疆,手握朔方、五原、云中、雁门、定襄乃至幽州五郡之地。
官拜朔方太守,开府建衙,连败胡虏、甚至逼退了不可一世的吕布的实权边镇重臣,凌云凌将军!
这消息如同又一记无声的惊雷,在她本就忐忑的心湖中炸开,激起滔天巨浪,震得她头晕目眩,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只是一个凉州边地小客栈主的女儿,平日里能见到县中的功曹、游徼已是了不得的大事,太守在她眼中,那已是云端之上、需要仰望的存在。
而凌云这等威震塞北、权柄赫赫的人物,对她而言,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
想到自己之前竟还懵懂地想着为奴为婢侍奉左右,如今看来是何等的不自量力、何等的可笑与僭越。
心中顿时被巨大的惶恐填满,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同时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蔓延,自己与恩公之间那本就遥不可及的身份鸿沟,此刻显得愈发深邃,如同天堑。
她只能将那份无措深深埋藏,行事更加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生怕一个不慎,行差踏错,便玷污了恩公的清誉,或是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的路程,队伍继续向着帝国的中心洛阳进发。
凌云考虑到邹晴一个弱质女流,长途骑马不仅辛苦,更有碍观瞻,加之她献上红薯之功,实非寻常。
便将自己的那辆宽敞、稳固、铺着软垫的马车让了出来,指定给邹晴和一名负责照料她起居的侍女使用,自己则与典韦、赵云等将领一同骑马而行。
这一举动,更是让邹晴受宠若惊到了极点,她连连摆手,急得脸颊绯红,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恩公……不,将军!万万不可!这……这如何使得?小女子何等微末身份,岂能占据将军您的车驾?这……这是折煞小女子了!我……我步行亦可,断不敢……”
凌云却只是勒住马缰,回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清朗,他摆了摆手,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无妨,你身子单薄,经不起这长途跋涉的颠簸之苦。我久在军旅,骑马惯了,正好借此活动活动筋骨。你且安心坐着,休养好精神便是。”
看着凌云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便轻快地小跑起来,他那英挺的背影在阳光下勾勒出坚毅的线条。
再感受着身下马车那柔软舒适的垫子,以及行进时远比骑马平稳的体验,邹晴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休。
有对恩公体贴入微的深深感激,有对自身处境的不安与惶恐,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察觉的、如同初春嫩芽般悄然滋生的异样情愫。
这位凌将军,与她在家乡凉州、在逃亡路上、在长安城中见过的所有权贵人物都截然不同。
他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却毫无骄矜跋扈之气;他沙场征战,杀伐果断,传闻中如同修罗,却又会对她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伸出援手,心细如发;
他会因为一个看似普通的“土疙瘩”而欣喜若狂,真情流露,也会为了照顾她的感受而毫不犹豫地让出舒适的车驾。
他就像一本深邃而迷人的书,又像一团笼罩着光辉的迷雾,深深吸引着她去探寻,却也让她更加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渺小如尘。
一路再无太多波折,经过数日的紧赶慢赶,当雄伟壮丽、远超长安的东汉都城洛阳,那如同巨龙脊背般绵延巍峨的城墙,和那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的城门楼。
终于清晰地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整个队伍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
望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光泽、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巨大城郭,凌云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收敛。
他深吸了一口仿佛都带着不同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知道,安逸的旅途已经结束,真正的考验,暗流汹涌的博弈,从现在才正式拉开序幕。
入城之后,面对眼前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繁华鼎盛远胜长安十倍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商铺。
以及往来行人身上那更为精致的衣冠和更为复杂的神态,凌云并未急着前往朝廷指定的馆驿报到,也未直接遣人去打探如今朝廷的风向。
他此行在洛阳,人生地不熟,能称得上熟识且值得信赖的人屈指可数。
他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便是卢植的身影。
卢尚书不仅是老师蔡邕的至交好友,学问渊博,德高望重,在他第一次来洛阳,尚且名声不显、被某些人视为边地“幸进之徒”时,卢植便对他多有照拂。
毫不轻视,两人更曾多次秉烛夜谈,畅论天下大势、军事政略,观点颇为投契,可称得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该先去拜会这位长者。
他命大队人马先在城中寻一处规模较大、背景相对简单的客栈妥善安置下来,尤其是将那十车“朔方烧”和精心包裹的琉璃器皿严密看管起来,派重兵把守。
自己则只带着荀攸、典韦、赵云以及十余名最为精干的亲卫,一路询问,穿行在洛阳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来到了位于城东清贵之地的卢植府邸门前。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凌云心头猛地一沉,方才因即将见到故人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
只见那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着,门楣上虽然依旧悬挂着“卢府”的牌匾,但那匾额上已然蒙上了一层明显的灰尘,边缘甚至结了些许蛛网。
门口石阶冷清,连一个守门的仆役都看不到,与周围其他府邸门前车马往来、冠盖云集的景象形成了刺眼而凄凉的对比。一股衰败、萧索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上了凌云的心头。他示意典韦上前叩响门环。
“咚……咚……咚……”沉闷的叩门声在寂静的街巷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良久,那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呀”一声,极不情愿地开了一条窄缝,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憔悴枯槁的老苍头颤巍巍地探出头来。
眼神浑浊,充满了警惕与疲惫,打量着门外这群甲胄鲜明、气度不凡的不速之客。
“尔等……何人?寻我家老爷何事?”老苍头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凌云压下心中的不安,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尊重:“老丈,在下朔方太守凌云,特来拜会卢尚书,烦请老丈通传一声。”
“朔方太守……凌云?”老苍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仿佛在记忆的尘埃中搜寻到了这个名字。
但随即,那点亮光便被巨大的、难以化开的悲戚与绝望彻底淹没。
他仔细看了看凌云年轻却沉稳的面容,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气势逼人的随从,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门稍稍开大了一些,足以让他压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凌将军……您,您还不知道吗?我家老爷……他早在去年于广宗与黄巾逆贼对峙时,就被那些天杀的阉人诬陷……诬陷他作战不力、贻误军机,坐耗粮草……陛下听信谗言,一纸诏书……就将老爷罢官去职,锁拿回京师。
如今……如今还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廷尉大狱里啊!这府邸……这府邸也早已被查抄过,门庭冷落,只剩下老奴这几个不愿离去的旧仆,勉强守着这点基业……”
老苍头说到动情处,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此事发生时,凌云尚在朔方整军经武,随后便是奔赴广宗参与平叛,消息传递不便,加之有人刻意封锁,他竟未能及时知晓其中详情与后续!
“什么?!下狱已久?!至今未释?!”
虽然隐约知道卢植曾因宦官构陷而遭贬斥,但听闻其竟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酷吏横行的廷尉狱中,长达近半年之久。
凌云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震惊、愤怒与痛惜的烈焰,“腾”地一下从心底直冲顶门!烧得他双目赤红!
卢尚书何等刚正不阿、清廉如水,一生为国操劳,在广宗前线与张角血战,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若非小人构陷,朝廷临阵换将,战局何至于后来那般被动艰难?
如此国之柱石,如今竟落得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下场!
一股狂暴凛冽的气势,不由自主地从凌云身上散发出来,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典韦、赵云感受到主公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火,手立刻死死按上了腰间的兵刃,眼神冰冷如刀,煞气四溢。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智珠在握的荀攸,此刻也面色凝重无比,轻轻叹了口气,对此等结局似乎并不完全意外,却也对宦官集团如今的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感到阵阵心惊。
凌云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好……好得很!阉宦当道,忠良蒙冤!社稷蠹虫,祸国殃民!这洛阳,果然是个‘好’地方!”
他强压下立刻提兵杀向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府邸,将那帮祸国殃民的阉竖碎尸万段的冲天怒火和冲动。
连续深吸了好几口冰冷的空气,才勉强稳住激荡的心神。他对那泪眼婆娑的老苍头沉声道,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
“老丈放心!卢师之冤,我凌云既已知晓,便绝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安心守着这府邸,一切有我!我定会想方设法,救卢师出狱!”
说完,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压抑的怒火,利落地翻身上马,对荀攸、典韦、赵云等人低喝一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我们走!”
他需要立刻重新审视局势,调整策略。这洛阳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更污浊!
而救出卢植,洗刷其冤屈,也成了他此来洛阳,除了面圣之外,必须达成的、至关重要的目标!
熊熊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灼痛着他的理智,却也像一盏刺眼的灯,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冷静地认识到。
在这藏龙卧虎、危机四伏的帝都,唯有绝对的力量与高超的谋略相结合,才能劈开这重重迷雾与黑暗,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