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证监会受理通知书送达的那一刻,整个宏海集团沸腾了。
程大水捏着那份薄薄的文件,手指微微发颤。阿美站在他身旁,眼中闪着泪光。程宏开接过文件,仔细扫过每一个字,长舒一口气。
“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程宏开提醒父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果然,招股书预披露不到四十八小时,网络上已冒出诸多质疑帖子。
《宏海集团前身涉嫌非法集资,数百村民血汗钱去向成谜》 《家族企业治理存疑,单一客户依赖度过高》 《起底宏海发家史:政策红利还是权力寻租?》
一条比一条刺眼,一条比一条尖锐。
程大水盯着屏幕上的文字,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们原南公司集资是内部集资,没有面向社会,而且,我们这一路都是辛苦打拼出来的,靠了什么权利寻租?...”
“爸,资本市场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事实和证据。”程宏开关闭网页,语气冷静,“我们必须准备好应对这一切。”
真正的风暴来自证监会的反馈意见。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保荐代表人老谭亲自送来了厚达一百二十三页的反馈意见。他面色凝重地将文件放在会议桌上。
“三百多个问题。”老谭推了推金边眼镜,“比预期多了近一倍。主要集中在历史集资问题、财务内控和客户集中度这三个方面。”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程宏开率先拿起一份复印件,快速翻阅。问题确实尖锐:“请说明历史上集资行为是否取得当时所有必要的批准和许可...”、“若被认定为非法集资,公司是否具备足够赔偿能力...”、“请详细说明财务内控薄弱的具体表现及整改措施...”
“这是要把我们老底翻个遍啊。”程大水喃喃道。
阿美握住丈夫的手,目光却投向儿子:“宏开,你有什么想法?”
程宏开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他抬起头,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芒:“这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机会。让我们能够彻底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轻装上阵。”
接下来的几周,公司进入了一场昼夜不休的战斗。
针对集资问题,程宏开建议引入第三方权威法律专家出具补充意见。他亲自飞往北京,请来了国内顶尖的金融证券法律专家团队,对当年的集资行为进行全方位评估。
更创新的是,他设计了一套压力测试模型,模拟了在最坏情况下公司需要承担的赔偿金额,并证明即便全额赔偿,也不会影响公司的持续经营能力。
“不仅要解决问题,还要展示我们的危机应对能力和财务实力。”程宏开在项目会议上如是说。
对于财务内控,程宏开没有简单依赖保荐机构提供的模板,而是深入各部门调研,设计了一套清晰的流程图和制度要点,将枯燥的内控制度转化为可视化的管理艺术。
“内控不是束缚,而是护航。”他向中层管理人员解释道,“好比高速公路上的护栏,不是限制车速,而是让车可以开得更快更安全。”
最棘手的是液压泵公司业务依赖单一客户的问题。
程宏开组织市场团队,挖掘出七个潜在新客户和三个海外市场拓展计划。他巧妙地将“风险”部分转化为“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叙事。
“我们不是依赖单一客户,而是正在成功实现客户多元化转型。”程宏开在演练答辩时自信满满,“并且,与龙头客户的长期稳定合作,恰恰证明了我们产品的竞争力和不可替代性。”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反馈回复材料终于完成。更新后的招股说明书再次预披露,网络上的质疑声渐渐被一些正面分析所取代。
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上会前三天,保荐机构组织了一场内部模拟发审会。
会议室被布置成发审会的样式,长条桌后面坐着四位“委员”——由保荐机构最有经验的两位高管和两位外聘专家扮演。
阿美穿着深蓝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程大水则是一身深色西装,领带系得有些紧。程宏开坐在他们身旁,面前放着笔记本和平板电脑。
模拟会开始出奇顺利。阿美对公司业务了如指掌,回答流畅自信。程大水虽然有些紧张,但对工厂和产品的深厚了解让他能够应对大多数技术性问题。程宏开则负责数据和财务方面的补充回答。
两小时过去,气氛逐渐轻松。程大水甚至开始觉得发审会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就在这时,扮演发审委主任的外聘专家王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大水。
“程董事长,最后一个问题。根据材料第387页,历史上集资行为的主要决策者是当时的总经理刘小海。但我们注意到,有证据表明公司高层对此知情且未加阻止。”王教授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如果证明当时集资的主要决策者明知违规仍操作,是否涉及主要高管诚信问题?请直接回答,是或否?”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程大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问题直指他心中最深的隐痛——当年刘小海提出内部集资方案时,确实私下向他汇报过。他明知有些程序不够规范,但为了解决高管、骨干及有贡献者的待遇问题,他默许了。更复杂的是,这件事还牵扯到他的亲弟弟二水,而二水又拉上了吴向前乡长及一批社会人士...
“我...”程大水的声音干涩嘶哑。
阿美急忙接话:“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子公司内部人员治理结构的历史演变角度来解释...”
“抱歉,程总经理,”王教授毫不留情地打断,“请程董事长本人回答。”
所有目光聚焦在程大水身上。他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手中的纸巾被捏成一团。
程宏开见状,冷静地开口:“委员老师,这个问题涉及法律认定,是否允许我们...”
“程宏开先生,我们知道您是金融专家,但这个问题必须由董事长回答。”王教授毫不退让,“诚信问题不能由他人代答。”
程大水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当时...当时我们是为了解决...”
他突然停住,意识到任何解释都可能成为承认知情的证据。
模拟会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结束。
保荐代表人老谭走过来,面色凝重:“程董,李美总,这个问题非常致命。发审委最看重的就是高管诚信。如果实际会议上出现类似问题,回答不好可能直接导致否决。”
回家的路上,车内无人说话。
那晚,程家大宅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
客厅里,一家三口面对而坐,中间摆着茶具,却没人碰一下。
“我们必须统一口径。”阿美终于打破沉默,“大水,你必须完全否认知情。”
程大水摇头:“作假证后果更严重。况且,刘小海、二水、吴乡长他们都知道实情,万一...”
“那你说怎么办?”阿美声音提高,“承认你明知违规却默许?那就不仅是集资问题,而是诚信问题!发审委会认为你故意欺骗,一票否决!”
程宏开一直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爸,妈,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既诚实又不致命的回答方式。”
“怎么可能?”阿美几乎是绝望地说,“要么承认知情,要么否认知情,没有中间道路!”
“有的。”程宏开目光坚定,“我们可以承认知情,但不承认明知违规。”
他继续解释:“法律上,‘明知违规’需要证据证明当事人清楚知道具体违反哪条法律。我们可以说,当时咨询过法律意见,认为这种内部集资不违反法律,只是程序上有瑕疵。”
程大水眼睛微微亮起:“事实上,我们确实问过当时的法律顾问,他说这种内部集资不算违法,只是最好备案一下...而且事后,我及时进行了整改。纠正了他们的做法。当时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考虑刘小海、陈建辉他们打江山的辛苦,所以我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那就好!”程宏开兴奋地一拍桌子,“我们不是明知违规,而是在法律认知有限的情况下,做了认为对公司有利的决策。后来监管政策明确后,我们立即进行了整改和规范。”
阿美思考片刻,缓缓点头:“这个角度可行。既承认了知情,又不触及诚信红线。更重要的是,这是事实!”
三人立即开始精心雕琢每一个用词。
“不能用‘默许’,要用‘经过内部讨论’。” “强调当时咨询过专业意见。” “突出事后积极主动整改的态度。”
演练了数十遍,直到程大水能够流畅而自然地表达这个微妙的立场。
窗外,天色已微微发亮。
大水望着妻儿疲惫却坚定的面容,突然感慨万千:“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没想到最后卡在这个坎上。对不起,阿美,刘小海那个事隐瞒了你…”
阿美握住他的手:“没事,你也是为了他们。会过去的,就像以前的所有困难一样。”
程宏开看着父母,轻声说:“这不仅是一次上市考验,也是一次对我们家庭和企业的彻底体检。过了这一关,宏海才能真正蜕变为现代企业。”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客厅,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明天,他们将面对真正的发审会,那个问题很可能会再次出现。
但此刻,他们已做好准备,既不会否认事实,也不会被过去束缚。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选择了一起面对,用诚实和智慧而不是掩饰和回避。
这一刻,家庭的凝聚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仅仅是应对审核的策略,更成为了他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