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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亲手给情郎种下情人蛊,他若负心便会肠穿肚烂。

>可大婚之夜,我痛得蜷缩在地,他却安然无恙。

>五年后重逢,他枯槁如鬼:“这蛊虫啃食记忆,唯独记得爱你。”

>匕首刺入他心脏时,蛊虫突然钻出,复眼幽绿:“他若死了,你也得陪葬。”

>暴雨中我举起刀,身后传来幼童的哭喊:“娘亲不要杀爹爹!”

正文

月光像淬了银的匕首,又冷又利,硬生生劈开竹楼的窗棂,在我面前那碗浓稠的黑水上划出一道惨白的裂痕。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捏出水来,只有我腕上那只沉甸甸的老银镯子,偶尔磕在粗陶碗沿上,发出“叮”一声轻响,空洞得令人心头发紧。

碗里的东西在蠕动。那是我熬了三天三夜的心血——用后山背阴处最毒的蛇莓捣烂取汁,混了七种叫不出名字的、饱含怨毒的毒虫尸粉,最后滴入三滴我心头指尖血。此刻,它们正无声地翻滚、纠缠、融合,渐渐凝成一个指节大小的、不断搏动的暗色肉瘤。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蒸腾起来,钻进鼻孔,直冲脑髓,带着泥土深处腐烂根茎和铁锈的味道,熏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这就是“情蛊”,苗疆女子最狠也最绝望的武器。一旦种下,情郎若生异心,背弃誓言,这小小的活物便会在他腹中苏醒,啮咬他的五脏,啃噬他的骨髓,让他受尽世间至痛,肠穿肚烂,哀嚎七日方绝。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触上那滑腻搏动的蛊胎。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腥甜几乎令我窒息。沈昭,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心尖最柔软处,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那个曾许诺带我离开十万大山,看遍世间繁华的汉人军官,那张俊朗温润的脸庞,此刻在摇曳的烛光里竟显得模糊而陌生,只剩下他临行前紧紧拥抱我时,臂膀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阿黛,等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畔,每一个字都像烙印烫在心上,“待我安顿好军务,禀明父母,必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接你出山。此生此世,绝不相负!”

誓言犹在耳畔,滚烫如昨。可那封辗转而来的书信,字迹潦草如鬼画符,却比最毒的蛇牙更锋利,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希冀与幻想。“父母之命难违,高门贵女,门户相当……阿黛,忘了我,另觅良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滋滋作响,血肉模糊。

忘了他?另觅良人?那曾经缠绕在耳边的温存软语,那月光下十指紧扣的滚烫誓言,难道都成了山涧里转瞬即逝的薄雾?不!沈昭!这世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你既以蜜语甜言骗我入骨,就该尝尝这谎言酿成的穿肠毒药!我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眼中最后一点水光也被滚烫的恨意烧干,只剩下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心。指尖猛地用力,那滑腻的蛊胎被我狠狠攥住,它在我掌心剧烈地搏动了一下,仿佛一颗骤然收紧的、剧毒的心脏。

“以吾心血,饲尔灵躯,”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树皮,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怨恨,在这死寂的竹楼里幽幽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带着空洞的回响,“噬其心肝,断其肠腑……”咒语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那搏动的蛊胎。它骤然一缩,旋即膨胀,表面渗出暗红粘稠的汁液,散发出更浓烈的死亡甜香。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诅咒:“负心之人,七日……肠穿肚烂!”

窗外,连最后几声零星的虫鸣也彻底消失了,死寂像沉重的湿布,严严实实捂住了整座大山。我盯着掌心那团搏动的、冰冷的活物,它似乎正透过我的皮肤,贪婪地吮吸着我的恨意和生命。

山路崎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刃上。沈昭所在的军营,远在百里之外。我换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涂满泥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赶路的山野村妇。怀里,那盛着蛊胎的粗陶小罐紧贴着心口,冰冷坚硬,像揣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罐壁偶尔传来极其细微的搏动感,如同里面囚禁着一个不甘的、随时会破壁而出的恶灵。每一次搏动,都让我浑身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

整整五天五夜,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渴了,掬一捧浑浊的山涧水;饿了,嚼几口干硬的荞麦饼。双脚早已磨出血泡,又被粗粝的山石磨破,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印记。支撑我的,只有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几乎要将我自己也焚成灰烬的恨火。沈昭那张温润含笑的脸,和他信笺上冰冷绝情的字迹,在我脑中交替闪现,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反复凌迟着我仅存的理智。

终于,那一片扎在山谷平地上的灰色营盘出现在视野尽头。暮色四合,营地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声隐约传来。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就是今夜了。我像一抹游荡的、没有形体的阴影,借着渐浓的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营盘外围。凭着沈昭曾经不经意间告诉我的几处薄弱哨位和巡哨的间隙,我竟然奇迹般地潜了进去。

汉人的军营,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皮革、汗水和铁锈混合的怪味,呛得我喉咙发紧。我蜷缩在一堆废弃的辎重后面,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穿过杂物的缝隙,死死盯住营地中央那片灯火最亮、喧哗最盛的区域。那里搭起了临时的喜棚,红绸刺目地悬挂着,在风中招摇,像泼洒开的血。鼓乐喧天,唢呐声尖锐地撕扯着夜空,夹杂着男人们粗豪的划拳劝酒声,一浪高过一浪。

每一片红绸,每一声唢呐,都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捅进我的耳朵,直抵心脏最深处,反复搅动。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耳鸣般的嗡嗡声。沈昭!他竟真的在娶亲!就在今夜!就在此刻!用他曾许诺给我的八抬大轿,用他曾许诺给我的风光无限,迎娶他的“高门贵女”!那些曾在我耳边滚烫的情话,瞬间化为最恶毒的嘲笑,将我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焚烧殆尽。

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冲撞,烧得我浑身颤抖,指尖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留下几道带血的凹痕。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只有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的软肉,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怀里的陶罐似乎也感应到了我滔天的怨毒,那搏动变得异常剧烈,隔着粗糙的陶壁,传递出冰冷而邪恶的渴望。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喧天的鼓乐声浪终于渐渐低落下去,带着醉意的哄笑声也稀疏了。巡逻兵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规律地响起、远去。时机到了!

我像一只在暗夜里潜行的狸猫,贴着营帐的阴影,凭借着记忆中对沈昭营房位置的描述,无声而迅疾地移动。心跳声在死寂的夜里震耳欲聋。终于,我摸到了那顶熟悉又陌生的帐篷。门帘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陌生的、属于女人的脂粉香气,从门缝里飘散出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悄无声息地侧身挤了进去。帐篷内光线昏暗,红烛高烧,映照着满目刺眼的红。地上散落着瓜果壳、花生壳。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脂粉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目光越过地上狼藉的杂物,死死盯在角落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上。

沈昭背对着我,只穿着雪白的中衣,身形依旧挺拔,却带着一丝陌生的慵懒。他正俯身,小心翼翼地为坐在床沿的新娘取下沉重繁复的凤冠。那新娘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子,满头珠翠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泽。沈昭的动作是那样温柔,那样专注,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小心翼翼的呵护。那画面,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底,直插心脏!

就是他!就是他!那个曾在我耳边说“此生绝不负你”的男人!那个曾用滚烫的怀抱融化我所有防备的男人!此刻,正用同样的、甚至更加温柔的姿势,对待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焚毁!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猛地掀开粗陶罐的盖子!

那暗红色的、搏动着的蛊胎,在罐底不安地蠕动着,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腥甜。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刺入那团滑腻冰冷的活物!它猛地一缩,旋即像找到了归宿般,紧紧吸附住我的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得我骨髓都在打颤。

就是现在!我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扑向床边,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阴风。在沈昭惊觉回头、脸上那点残留的温柔瞬间被惊骇取代的刹那,在他看清我扭曲面容、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恐惧和茫然的那一刻——

我沾满蛊胎的手指,带着凝聚了我所有怨恨、所有诅咒的冰冷力量,快如闪电,精准地、狠狠地戳进了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口中!

指尖传来他温热舌苔的触感,以及喉管深处肌肉瞬间的痉挛。那团冰冷滑腻的蛊胎,如同活物般,猛地从我指尖脱落,带着一股迫不及待的贪婪,顺着他的咽喉,直直滑了下去!

“呃!”沈昭的双眼猛地瞪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他下意识地抬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痛苦的闷哼。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切的茫然。

“阿……黛?”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负心人!”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最深的怨毒,“好好尝尝这情人蛊的滋味!七日!我要你肠穿肚烂!哀嚎至死!” 我死死盯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看着他扼住喉咙痛苦扭曲的表情,心头涌起一股近乎毁灭的快意!成了!这噬心的毒虫,已然种下!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啸般从我自己的小腹深处猛烈炸开!那痛楚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透了内脏,又像有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在腹腔里疯狂地撕扯搅动!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瞬间盖过了帐篷内所有的声音。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碎裂,剧烈的绞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无情地冲刷着我的神经,让我蜷缩成一团,痛得浑身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在痛?!蛊虫明明在他体内!这撕心裂肺的绞痛,本该是他的!是他的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头,视线因为剧痛而模糊扭曲。透过朦胧的泪光和汗水,我看到沈昭依旧扼着喉咙,脸色惨白如纸,眉头痛苦地紧锁着。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形虽有些摇晃,呼吸急促,却并未如我这般蜷缩在地,痛不欲生!他甚至还能踉跄着朝我迈出一步,声音里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奇异的关切?

“阿黛!你怎么了?!”不!不可能!这不对!情人蛊反噬了?!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混乱的脑海。巨大的痛苦和荒谬的错愕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罩住。意识在灭顶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迅速沉沦,视线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最后听到的,是那个新娘惊恐的尖叫,以及帐篷外被惊动、迅速奔来的沉重脚步声。

五年。时间像山涧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沙砾和枯枝败叶,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过去,冲刷着记忆的河床,却带不走河底沉淀最深的、名为仇恨的顽石。

那夜军营的混乱和追捕,如同一个破碎而血腥的噩梦片段。我只记得自己像一只被围猎的、濒死的野兽,凭借着对山林的熟悉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在黑暗和剧痛中亡命奔逃。冰冷的刀锋擦过耳际,带着死亡的气息;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腹中那非人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几乎将我的身体撕裂。最终,是莽莽苍苍、危机四伏的十万大山收容了我这条丧家之犬。我躲进了最幽深、最险恶的瘴疠之地,像一具会喘气的腐尸,靠着辨认毒草、捕捉蛇虫鼠蚁勉强维生。仇恨是唯一支撑我不倒下的东西,是深夜里灼烧我灵魂的唯一火焰。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沈昭,想象着蛊虫在他体内苏醒,啃噬他的五脏,让他哀嚎七日,在无边痛苦中化为枯骨!

可每一次剧烈的恨意翻涌,总会伴随着小腹深处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抽痛,像是在提醒我那夜的诡异反噬。这痛楚如同一个恶毒的烙印,时时折磨着我,也像一个巨大的、无法解答的谜团,日夜啃噬着我的内心。

直到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雨水像永远拧不干的破布,滴滴答答敲打着竹楼残破的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木头霉烂的气息。我正坐在火塘边,用石臼费力地捣着几味驱寒的草药,石杵撞击石臼的沉闷声响在空寂的竹楼里回荡。突然,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几乎是撞开了我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竹门。

是寨子里的阿木,一个跑山货的年轻后生。他浑身滴着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恶鬼追了十里地。

“阿……阿黛姐!”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寨口的方向,“鬼……寨口……来了个鬼!”

石臼里的草药糊溅出几滴,落在火塘灰烬里,发出轻微的“嗤”声。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脊背。面上却强自镇定,冷冷道:“慌什么!山精鬼怪见得还少?说清楚!”

“不……不是山精!”阿木使劲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了活见鬼的恐惧,“是……是人!可那样子……比鬼还吓人!皮……皮包着骨头,眼窝深得能塞进鸡蛋!走路……飘着的!还……还穿着汉人的破衣服……在寨口那棵老榕树下,就那么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寨子里!他说……他说……”

阿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打架:“他说……找……找一个叫‘阿黛’的蛊女!”

“阿黛”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沈昭?这个名字带着五年沉淀的剧毒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手中的石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进灰烬里。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是他?他还活着?情人蛊竟然没能要他的命?!那夜的反噬……他安然无恙而我痛不欲生……所有的困惑和更深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他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就……就在寨口老榕树下……”阿木的声音带着哭腔,“没人敢靠近!都……都说晦气!”

我不再理会他,甚至忘记了披上蓑衣,猛地推开竹门,一头扎进冰冷的、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那团狂燃的、混杂着惊疑与怨毒的烈火。寨子里泥泞的小路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泥土的哗哗声。远远地,透过迷蒙的雨帘,我看到了寨口那棵虬枝盘结、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榕树。

树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影。雨水顺着他破烂肮脏的汉式衣衫往下淌,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具活动的骷髅架子上。他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在湿透的薄布下清晰可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蜡黄,紧紧包裹着骨头,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肉。头发枯槁稀疏,黏在头皮上,雨水顺着一绺绺发丝流下。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巨大的、乌青的眼窝里,浑浊无光,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死井,里面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还有一种……一种让我心脏骤缩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他!沈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汉人军官,竟变成了这副……这副比荒野游魂还不如的模样!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堤坝!情人蛊没有发作?!他竟然还活着?凭什么!凭什么他还能苟延残喘!凭什么我承受了五年的流亡之苦、蚀骨之痛!

“沈昭——!” 一声凄厉怨毒的尖啸撕裂雨幕,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枯槁的身影猛冲过去!泥水在脚下飞溅,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我眼中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他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动,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我的身影时,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阿……黛……”

“闭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我已冲到近前,五年积攒的所有怨毒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掴在他枯槁凹陷的脸颊上!

“啪!”一声脆响,在哗哗的雨声中异常清晰。那触感……冰冷、坚硬,像打在腐朽的木头上,几乎没有多少活人的温热。巨大的冲击力让沈昭那轻飘飘、形销骨立的身子猛地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泞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像一捆散了架的枯柴,在冰冷的泥水中蜷缩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那副单薄的骨架震散。

“为什么?!”我俯视着他,雨水顺着我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声音因极度的恨意而扭曲变形,如同厉鬼的嘶嚎,“你为什么还没死?!我的情人蛊呢?!它为什么没有把你一点点咬碎嚼烂?!为什么那晚痛的是我?!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懦夫!”

沈昭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剧咳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凌乱枯槁的头发,死死地、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眼神望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他即将枯竭的灵魂深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肮脏的泥泞,却洗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枯槁和绝望。

“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砾摩擦,“……在……在吃我……”他颤抖着,用尽力气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指向自己深陷的腹部,又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指向自己同样深陷、如同骷髅般的太阳穴。

“……但不是……肚子……”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涌起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茫然,“……它……它啃食……啃食我的……记忆……”

什么?!啃食……记忆?!

这荒谬绝伦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狂怒的脑海!情人蛊噬心断肠,何时竟会啃食记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胡说八道!”我厉声打断他,怒火更炽,“死到临头还想用谎言骗我?!”

“真……真的……”沈昭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光芒,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跌回泥水中,溅起更大的水花。他死死盯着我,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像是在承受着另一种无形的、更加可怕的酷刑。“……它……它吃了好多……好多东西……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爹娘……我……我的名字……都……都模糊了……像……像蒙着厚厚的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迷茫,如同一个迷失在无尽浓雾中的孩童。

“……可……可只有一件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燃烧起一种奇异而纯粹的光芒,那光芒强烈得与他枯槁的身躯形成了可怕的对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只有你……阿黛……”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出来的血泪,“……只有记得爱你……这件事……它……它怎么……也啃不掉!忘不了!死……也忘不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濒死的虾米。

忘不了?死也忘不了爱我?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的“告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没有感动,没有温暖,只有一股彻骨的、令人作呕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五年流亡的苦痛,日夜噬心的仇恨,那夜军营里他温柔为新妇解冠的画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这句“死也忘不了爱你”衬得无比讽刺和狰狞!

一股比当年种蛊时更加狂暴、更加纯粹的杀意,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我胸腔里轰然炸开!所有的疑问,所有的诡异,都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恨意彻底碾碎!啃食记忆?忘不了爱?多么可笑又可悲的谎言!多么虚伪的忏悔!

“爱我?你也配说爱?!” 我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最深的怨毒。右手猛地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了那冰冷坚硬、贴身藏了五年的东西——一把短小、却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刀柄上缠绕的麻绳早已被我的汗水浸透,带着我的体温和刻骨的恨意。

“沈昭,”我缓缓抽出匕首,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雨幕中反射出一点幽寒的光,直指地上那团枯槁颤抖的身影,“你欠我的,该还了!” 话音未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迟疑都被彻底焚烧殆尽!我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扑向泥水中那个曾令我魂牵梦萦、如今只让我恨入骨髓的男人!匕首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直刺他枯瘦的胸膛!

刀尖刺破那层薄薄破烂的衣衫,触到他冰冷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噗嗤!”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并非来自匕首刺入血肉,而是来自沈昭的胸膛!他心口位置的皮肤猛地向外一凸!紧接着,一片暗红的血肉被瞬间撕裂!一道暗红色的、拇指粗细、滑腻冰冷的身影,快如闪电般从那个刚刚破开的血洞中激射而出!

它动作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暗红的残影,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臭气息,直扑我的面门!

我惊骇欲绝,刺出的匕首下意识地一滞。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东西已如鬼魅般,稳稳地落在了我握着匕首的右手腕上!一股冰冷滑腻、带着粘稠液体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的腕骨,冻得我骨髓都在打颤!

低头!那东西盘踞在我的腕骨上,身体呈半透明的暗红色,隐约可见内部搏动的、幽绿色的光点。它没有明显的头尾,身躯由数节环节构成,环节连接处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色汁液,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臭。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的“头部”——那里没有口鼻,只有一面光滑的、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般的硬壳,硬壳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分布着无数细小的、幽绿色的复眼!每一只复眼都像一颗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星辰,闪烁着非人的、冰冷无机质的光芒,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着我!

情人蛊!它竟然……自己钻出来了?!还以如此诡异恐怖的形态!

极度的惊骇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了!握着匕首的手僵在半空,无法动弹分毫。腕骨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无数幽绿复眼的凝视,带来一种超越死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一个冰冷、僵硬、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声音,极其突兀地、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他若死了……”那声音没有源头,却清晰地烙印在意识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你也得陪葬。”

“陪葬”两个字如同丧钟,在我灵魂深处轰然敲响!

腕骨上,那冰冷的活物微微收紧,无数幽绿的复眼同时闪烁了一下,像无数颗来自幽冥的星辰同时亮起。它没有嘴,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在我僵死的意识里回荡:“共生……同死……契约……已成。”

共生?同死?契约?我亲手种下的蛊,竟成了索命的锁链,将我和这个负心人死死捆在了一起?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刀锋在雨水中折射出破碎的光。杀了他?还是……不杀?那无数幽绿复眼冰冷地“注视”着我,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所有的挣扎。

“娘亲——!”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稚嫩、无比惊恐的童音,如同炸雷般,毫无征兆地穿透哗哗的雨幕,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不要杀爹爹——!”

娘亲?爹爹?!这两个词像两道最恶毒的诅咒,将我仅存的意识彻底劈得粉碎!我猛地转头,循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望去——瓢泼大雨织成灰白的帘幕。

寨口泥泞小路的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这边狂奔而来。雨水将他单薄的衣衫彻底浇透,紧贴在小小的身板上。他跑得太急,脚下湿滑,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但他立刻又挣扎着爬起来,小小的脸上沾满了泥浆和雨水,混合着绝望的泪水,五官在极度的惊恐中扭曲变形。

他扬起沾满泥水的小脸,那双眼睛……那双湿漉漉的、盛满了巨大恐惧和哀求的眼睛……

像极了沈昭!

又……像极了我!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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