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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是一名专做寿衣的裁缝,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件纸嫁衣。那夜我依约送至荒山孤坟,却见纸衣自动穿在了墓碑上。七日后,那女子竟穿着纸衣来寻我,求我救她一命。我不知她是人是鬼,只知这纸衣里缝进了一个惊天秘密——关于我的前世,关于一座被血洗的村庄,关于我欠下的一条命。如今,债主来了,她要我还的,不是钱,不是情,而是穿在我身上的,这张人皮。

正文

我这双手,缝过上百件寿衣,却从未碰过像这般诡异的料子。它薄如蝉翼,白似初雪,抖开来几近透明,对着烛火能瞧见里头纤维如血脉般交织。更奇的是,这纸触手生温,竟不似死物。主顾的要求更是古怪——一件按照活人嫁衣尺寸剪裁的纸衣,针脚必须密不透风,且要在中元节子时之前,送至城外十里坡的乱葬岗,找到那座没有名姓、只刻着一弯新月的孤坟,将纸衣焚化在碑前。

价钱给得极高,高得足够我这小小的寿衣铺子一年不开张。送定金的是一只苍白的、指甲修剪得极为整洁的手,从门外阴影处伸进来,放下银元便缩了回去,自始至终,我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只听见一个极轻极柔的女声,吩咐了那些要求。

干我们这行的,忌讳多,但规矩更大——不同死人讨价还价,不同怪事追根究底。我收了钱,关了铺门,拿出珍藏的雪浪纸,兑了朱砂、金粉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药材,开始打浆、压制、裁剪。

制作过程顺利得反常。剪刀下去毫无滞涩,针线穿过如同引路,那件轻飘飘的纸衣在我手中逐渐成型,广袖、对襟、凤尾裙摆,金线绣出的鸳鸯暗纹在烛光下流转,竟比真丝绸缎还要华美几分。只是做着做着,我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不是在给一件死物缝衣,而是在为一位看不见的佳人量体裁衣,她无声地立在我面前,配合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中元节当夜,子时。

我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衣,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十里坡。月被浓云遮得严实,四下里只有呜咽的风声和过膝荒草擦过衣袂的沙沙响。磷火在残碑断碣间飘荡,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

按照吩咐,我找到了那座坟。坟头草已枯黄,碑石低矮,打磨得却极为光滑,正中果然刻着一道纤细的、弧度完美的新月,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周遭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我取出火折子,正要蹲下焚衣,一阵阴风猛地卷过,几乎吹熄我手中的火苗。我下意识地将纸衣抱紧了些,抬头四望,心口莫名狂跳。

风停了。死寂之中,我手中的纸衣忽然动了。它并非被风吹动,而是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般,从我怀中自行滑出,轻飘飘地展开,悬浮于空中。那单薄的纸面流过月华般的光泽,金线刺绣灼灼其华。它款款地、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女子穿着,凌空踏出几步,最终,稳稳地、严丝合缝地——贴附在了那座无字的新月墓碑上。

宽大的纸袖垂落两侧,裙摆覆住了坟茔的黄土,对襟的领口,正正对着碑石顶端。那一刻,墓碑不再像是石头,它成了一个穿着华美嫁衣、沉默伫立的幽灵。

我骇得连连后退,脊背撞上一棵枯树,才猛地停住。手脚一片冰凉。那纸衣在碑上贴附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就像它自行展开时那样,又悄然脱离,飘落回我脚边,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方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我的幻觉。

火折子早已熄灭。我牙齿打着颤,捡起那叠冰冷的纸,再不敢有任何迟疑,连滚爬爬地冲下了乱葬岗。

之后几日,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梦里总见一个穿着纸嫁衣的女子,背对我站在那座新月坟前,低声啜泣。

病稍好后,我强打精神开了铺门,生意冷清,我便整日对着窗外发呆,心里总惴惴不安,觉得那夜的事还没完。

第七日,夜,雨下得很大。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刮门板。我心头一紧,抄起桌边的剪刀,凑到门缝边往外看。

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门外伫立的身影。我吸了一口冷气,剪刀险些脱手。门外站着个女子,浑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她身上穿的,正是我七日前做的那件纸嫁衣!

诡异的是,那本是遇水即溃的纸质,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穿在她身上,被雨水浸透,非但没有软化破裂,反而更显出一种肌肤般的质感,紧紧贴附着她的身躯,勾勒出窈窕的曲线。金线绣纹在雨水中幽幽反光。

她抬起头,透过门缝直直看向我,眼睛大而黑,深处却没有一点光亮。“师傅,救救我。”她的声音和那夜付定金时一样轻柔,却带着无法形容的疲惫与惊惶。

鬼?魂?还是……我冷汗涔涔,握剪刀的手满是滑腻的汗。民间传说,鬼魂是无法穿过门扉的。我若不开门……

又一道闪电,她似乎瑟缩了一下,纸衣的袖口摩擦,发出一种极轻微的、不同于湿布的声响。“求您了……他们……他们要抓我回去……”她哀哀地恳求,雨水顺着她的眼睫流下,像冰冷的泪。

我终究是心软了,也可能是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我卸下门栓,拉开了门。她几乎是跌进来的,带着一股墓穴特有的阴冷潮气和水腥味。我慌忙扶住她,触手之处,那纸衣冰凉湿滑,却奇异的有一种韧性,仿佛某种经过鞣制的皮革。

我让她坐在火盆边,递过去一条干布。她只是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并不擦拭,眼睛惶惑不安地瞟向门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在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姑娘,你……你这是……”我喉咙发干,不知从何问起。一件纸衣,如何能穿?如何能防水?她又是如何从坟地里出来的?

她转过头,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师傅,您不记得我了?”我愣住,仔细打量她的脸。苍白,秀丽,眉眼间确有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但我肯定从未见过她。

她轻轻扯动嘴角,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您当然不记得了。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我记得您,记得您的手艺。”她垂下眼,看着身上滴水不沾的纸衣,“只有您做的这件衣裳,能护住我,能让我暂时离开那里,来见您一面。”

“那里是哪里?你到底是……”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住的地方,您去过的。”她声音飘忽,“十里坡,新月碑。”我头皮发炸,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

她果然不是人!“你别害我!我依约做了衣裳,也送到了地方,你我银货两讫……”我急声道,试图用江湖规矩稳住她。

“我不是来害您的!”她急切地打断,眼中竟滚下泪来,那泪水也是冰凉的,落在纸衣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但纸面依旧完好,“我是来求您救我的!也只有您能救我了!”

“我一个凡人,如何救你?”我惊疑不定。“因为这祸事,本就因您而起!”她语出惊人,猛地站起身。纸衣窸窣作响,火盆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因我而起?”我愕然。“您缝这件纸衣时,是不是用了心头血润线?”她逼近一步,眼神锐利起来。

我猛地想起,那日缝制最关键的风纹时,针尖不慎刺破了指尖,血珠渗出,恰好染红了金线。我以为无碍,便继续做了下去。难道……“纸通灵,尤其这是烧给亡人的嫁衣。您的血,您的阳气,透过针线缝进了这件衣服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颤音,“它成了媒介,唤醒了我,也……也惊动了他们。”

“他们是谁?”“守着我的‘人’。”她脸上掠过极深的恐惧,“我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回去。师傅,您若还想活命,还想保住这方圆百里的安宁,就按我说的做。”

她报出一个我无比熟悉、却绝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的地名——那是我出生的村庄,一个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一场山洪彻底抹平,只剩下我一个幸存者的地方。

“去那里,找到村口的老槐树,树下三尺,挖出那个陶罐。”她语速极快,“里面有一件东西。拿到它,明晚子时,再来新月坟前找我。记住,必须您亲自来!”

说完,她不待我回应,猛地转身,冲入了门外的滂沱大雨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我追到门口,只见满地泥泞,却连一个脚印都未曾留下。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纸钱和泥土的冷香,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我的幻觉。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她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我的血?我的村庄?老槐树下的陶罐?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深埋的童年记忆碎片,翻涌而上——山洪、哭喊、死亡、还有……一件被秘密埋藏的东西。

恐惧和巨大的疑团攫住了我。但我没有选择。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工具,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那座已是荒芜山谷的故地。寻找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冥冥中有指引。我找到了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向下挖掘。

三尺之后,锄头碰到了硬物。那是一个密封的粗陶罐,罐口用油布裹了好几层,还糊着厚厚的泥封。

我颤抖着手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已然发黑变硬的——纸衣。

看那款式和粗糙的做工,分明是给幼童穿的。而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所有被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闸门!

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几十年前那场所谓的“山洪”真相!村庄被屠杀的惨剧!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泥水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我……我为了活命,在那棵老槐树下,做出了怎样卑劣的……交易!

这件幼童纸衣,是我那早夭的妹妹下葬时,我亲手给她穿上的!它本应随她深埋地下!为什么在这里?是谁挖出来的?

巨大的惊骇和罪恶感让我几乎呕吐。我抱着陶罐,踉跄着逃离了那片伤心地,回到铺子时,已是失魂落魄。

夜幕再次降临。子时将至。我抱着陶罐,里面是那件罪恶的童装纸衣,再一次走向十里坡,走向那座新月孤坟。

这一次,坟前不再空荡。那女子穿着我做的华美纸嫁衣,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时。她的身后,影影绰绰,似乎立着许多模糊不清的黑影,阴冷的气息比上次更重。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哀伤,有怨恨,竟还有一丝……怜悯。

“看来,您想起来了。”她轻声道。“是你……”我喉咙腥甜,几乎说不出话,指着她,手指颤抖,“你是……阿月的……”

“我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女子截断我的话,眼中血泪滑落,“也是替你活在炼狱里的!”

她猛地撕开华丽的纸嫁衣前襟!那下面,没有肌肤,没有血肉,只有一片不断蠕动、翻滚的浓稠黑影,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其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尖啸!

“你看,这就是你欠下的债!一村人的怨念,都缝在我的魂体里!日夜啃噬!”她声音凄厉起来,“那场屠杀,根本不是什么山匪!是邪术献祭!而你,唯一幸存的孩子,你以为你是侥幸?是因为你妹妹阿月,她自愿穿上这纸衣,代你受了这永世禁锢之苦!”

我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童年的模糊记忆瞬间清晰——歹人狰狞的笑脸、父母将我塞进地窖、妹妹被强行拉走时看向我的最后一眼、还有那件她被逼穿上的、粗糙的白色纸衣……

原来,我几十年的安稳人生,是妹妹用永世不得超生换来的!那女子合拢衣襟,掩去那可怖的景象,声音恢复了冰冷:“新月碑下,压着的就是你妹妹阿月残存的魂灵。我因你的血而短暂苏醒,借这纸衣显形,但惊动了当年的施术者。他们即将归来,要彻底炼化我们,收取‘果实’。”

她指着陶罐里的童装纸衣:“这是‘因’。你身上,流着村人的血,是唯一的‘引’。明夜子时,他们必会来找你。要么,你被他们抓去,魂飞魄散,我们也一同湮灭。要么……”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穿上它。”我骇然看着罐中那件发黑发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小纸衣。“穿上它……会怎样?”

“它会暂时蒙蔽他们的感知,让你看起来如同我们的一员。”她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然后,我带你去新月碑下,见你妹妹最后一面。之后……或许有一线生机,能让我们一同解脱。”

这是唯一的生路吗?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我看着眼前这纸衣女子,她是我妹妹的恩人?还是怨念的集合体?她真的想解脱,还是想拉我一同永堕地狱?

子时的梆声从遥远的城镇传来,飘渺不清。坟地四周的黑影开始躁动,阴风卷起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啸声。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伸出手,颤抖着,触向那件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心跳的—童年纸衣。

我触到了那件童装纸衣。指尖传来的并非粗陶的冷硬,而是一种……蠕动的阴寒。像触碰一块被月光晒透后又浸入冰泉的活物皮革。它极小,分明是给五六岁孩童的尺寸,在我掌中蜷缩着,散发出陈年血垢、湿土和某种无法言喻的、属于“湮灭”本身的气味。

“穿上它。”纸衣女子的声音不再轻柔,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尖利,她身后的黑影躁动得更厉害了,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我如何能穿上?这尺寸……念头刚起,那件发黑发硬的小纸衣竟在我手中自行舒展、延展,如同被吹胀的皮囊,瞬间变得足以容纳一个成人。它摊开着,袖口和下摆空荡荡地飘浮,等待着一个躯体填入。前襟处,深褐色的污渍构成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图案,像一张哭泣的鬼脸。

没有退路了。背后的黑暗中,我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锁定了我,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血。我颤抖着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手臂伸入那冰滑的纸袖。触体的瞬间,我几乎尖叫出声。

那不是布料的摩擦,而是无数细密的、冰冷的“触碰”,像有看不见的冰冷小舌在舔舐我的皮肤,又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尖轻轻抵住,随时准备刺入。纸衣自动贴合,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我的躯干、手臂、双腿。它没有重量,却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窒息般的压迫感,仿佛我不是穿上了一件衣服,而是被另一个冰冷的、充满怨念的生命体吞没了。

视野开始变化。周围的景物蒙上了一层昏黄扭曲的滤镜,像是透过一层油污的琥珀看世界。纸衣女子的身影变得愈发清晰,她身上那件华美嫁衣的每一根金线都在灼灼燃烧,而她身后那些黑影,则显露出了模糊的五官——扭曲、痛苦、充满了无尽的饥渴。空气中飘荡起细微的、连绵不绝的哀哭声,直接钻入脑髓。“走!”纸衣女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大得惊人。

她拉着我,不是走向孤坟,而是径直撞向那座刻着新月的石碑!我下意识地闭眼,等待碰撞的剧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阵彻骨的冰寒掠过全身,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的水幕。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绝非墓穴之下。没有泥土,没有棺椁。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灰雾弥漫的荒原。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脚下是干裂的黑色土地,零星生长着枯槁扭曲、没有叶片的怪树。远处,灰雾深处,隐约可见许多低矮破败的、类似村庄废墟的轮廓,死寂无声。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比我身上纸衣更浓烈的绝望和死寂。

“这里是‘间隙’,”纸衣女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生与死之间,被遗忘之物的滞留之地。新月碑是一个入口。”

她身上的嫁衣光芒在这里黯淡了许多,但依旧醒目。她松开我的手,指向灰雾深处一个方向:“她就在那边。一直等着。”

我跟在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色的荒原上。身上的童装纸衣不断传来那些细微的冰冷触感,仿佛在吸收此地的阴寒。那哀哭声更清晰了,似乎就萦绕在我耳边,有时像无数人的呜咽,有时又凝聚成一个细弱的、持续的童音,呼唤着一个我几乎遗忘的乳名。

走了不知多久,或许一刻钟,或许几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相对清晰的区域。雾稍淡些,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用黑色石头垒砌的小小屋檐,像个土地庙,却又透着一股邪异。屋檐下,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们,穿着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只是尺寸更小的发黑纸衣。小小的肩膀瘦削得可怜,头发枯黄,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停滞。

即使隔了数十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我知道那是谁。

“阿……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那小小的身影轻轻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没有脸。纸衣的兜帽之下,本该是脸颊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空白的存在。就像有人用一块橡皮,将她存在的痕迹狠狠擦去了。只有无尽的空洞和悲凉。

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那空无,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孺慕、哀伤,还有一丝……解脱。

“哥……哥……”细弱游丝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心湖中响起,激起滔天巨浪般的酸楚和罪恶感。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黑色的土地上,泪水奔涌而出,却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就被纸衣吸收,只留下更深的冰寒。

“对不起……阿月……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我语无伦次,几十年的愧疚和此刻的惊骇彻底击垮了我。

那空白的“面容”静静“看”着我。心湖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细弱,却带着奇异的平静:“不……是阿月……自愿的……哥哥要……活下去……”

纸衣女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身上那翻滚的黑影似乎平息了些许。

“时间不多。”她提醒道,“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间隙’也挡不住那些真正的‘狩魂者’。”阿月小小的手抬起来,极其缓慢地指向我身上纸衣前襟那块污渍构成的哭泣鬼脸。

“血……哥哥的……血……钥匙……”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猛地低头,看向那污渍。那是我当年缝制妹妹纸衣时,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落的血?还是……后来那场屠杀中,溅上的血?

纸衣女子眼中幽光一闪:“我明白了!你的血不仅是唤醒我的媒介,更是当年那场邪术残留的‘信标’!那些东西能通过这个找到你,同样,或许也能通过它……反向撕裂他们的契约!”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纸衣:“撕下它!你胸前那块染血的布!快!”

我毫不犹豫,双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撕!嗤啦——一种仿佛撕裂自身皮肉般的剧痛传来,但我手中多了一块巴掌大、浸透黑褐色污血的残片。奇怪的是,撕下这块布,我身上的纸衣并未破损,那空缺处立刻被翻滚的黑影填补,变得更加冰冷。几乎在我撕下血布的瞬间,整个灰雾空间剧烈地震动起来!远方的废墟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咆哮,仿佛什么庞然大物被惊醒了。天空的昏黄开始扭曲,浮现出血色的纹路。

“他们来了!”纸衣女子厉声道,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血布残片。

她将血布猛地按在自己胸口那翻滚的黑影之上!“以血为引,以怨为火,宿债在此,尽归尔等——破!”她尖锐的咒语声响彻荒原。

那血布触碰到她胸口的黑影,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身体剧烈颤抖,华美的纸嫁衣上金线纷纷崩断,那黑影翻滚得更加疯狂,无数痛苦的面孔在其中尖啸、挣扎,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的咆哮变成了惊怒的吼声,空间的震动更加猛烈,但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却奇异地减弱了。

猩红的光芒逐渐黯淡,纸衣女子踉跄一步,几乎栽倒。她胸口那块血布消失了,仿佛被黑影吞噬,而她身上的怨气似乎消散了一些,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明,却也更加疲惫。

“暂时……扰乱了他们的感知……但撑不了多久……”她喘息着,“必须……必须彻底斩断……”她的目光投向依旧静静坐着的、没有脸的阿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突然伸出手,并非抓向阿月,而是猛地插向自己的胸口,插入那尚未平息的黑影之中!

她再次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抽搐。慢慢地,她从自己体内,扯出了一缕极其黯淡的、细弱的白色光丝。那光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散发出一种纯净的、与这片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温暖。

那是阿月残存的、最本源的魂灵!一直被封锁在她的怨念集合体深处!

“拿走它!”纸衣女子将那缕微弱的光丝推向阿月无面的身影,“快!回归本体!”

光丝飘向阿月,融入那空无之中。

刹那间,阿月小小的身影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那空白的面容上,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轮廓,虽然依旧看不清,却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安宁和解脱。

她转向我,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哥哥……再见……”声音清晰了一瞬,然后,她和那座黑色的小小屋檐,开始如同烟尘般,缓缓消散。

“不!”我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就在阿月即将完全消散的瞬间——整个“间隙”轰然巨响!

上方的昏黄天空被一只巨大的、由扭曲人脸和黑雾构成的利爪撕裂!一双冰冷、贪婪、毫无感情的巨大眼睛,透过裂缝死死盯住了我们, 更是 盯住了纸衣女子,以及……我身上那件还在散发着我的生气的童装纸衣!契约的反噬来了!或者说,真正的狩魂者,来了!

纸衣女子猛地将我推开,直面那恐怖的存在。她身上残存的怨念黑影疯狂涌动,试图抵抗那巨爪带来的威压。

“走!”她回头对我嘶吼,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焦急,“从你来的地方跳出去!回你的世界!这纸衣能护你一次!”

“那你呢?”我惊问。

“我?”她惨然一笑,看着那抓下的巨爪,又看向即将完全消散的阿月的光点,“债,还没还清呢……总得有人……彻底了断……”

她猛地张开双臂,身上那件华美的纸嫁衣轰然燃烧起幽绿色的火焰!她整个人化作一道逆冲而上的绿火流星,主动撞向那恐怖的巨爪和眼睛!

轰——无法形容的碰撞声响起,绿火与黑雾疯狂交织、湮灭。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抛飞出去。我感到自己穿透了层层冰冷的屏障,最后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月光稀薄地洒落。

我剧烈咳嗽着,发现自己回到了十里坡,就摔在那座新月碑前。身上那件童装纸衣正在迅速收缩、变回原本幼小的尺寸、发黑、变硬,最后“咔嚓”一声,从我身上脱落,碎成了一地纸屑,被风一吹,便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挣扎着爬起,看向那座孤坟。新月碑依旧寂静地立在那里。只是碑面上,那道刻痕深刻的新月旁边,多了一道焦黑的、人形的影子,像是某种永恒的烙印。

远处城镇传来模糊的更梆声。天,快亮了。我独自站在荒寂的坟地中,浑身冰冷,心里空了一大块。

阿月解脱了。纸衣女子……或许也解脱了,或许永困于此。而我,穿着单薄的里衣,带着一段无法对人言说的记忆,活了下来。

债还清了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寿衣铺里,再也做不出一件纸衣。每次拿起针线,指尖都会传来幻痛,仿佛刺破过什么不该刺破的东西。

而每个中元节的夜晚,我都能听到遥远的风中,传来纸页摩挲的声响,和一个女子若有若无的叹息。

也许,那件纸衣的故事,还未真正结束。也许,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缝纫着生与死的界限。

而我,成了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活着的针脚。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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