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拉市郊,那家被悄然控制的私人疗养院顶层,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时间失去了流速,每一秒都像在凝胶中艰难跋涉。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无声的焦虑,凝结在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凌霄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立在巨大的单向观察玻璃前。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八个小时,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
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不知是灰尘还是干涸血渍的污迹。
下巴上青黑色的胡茬野蛮生长,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血丝,紧紧锁定在病房内那个躺在无数精密仪器中央、被各种管线缠绕的苍白身影上。
冷月安静地躺着,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制品。
呼吸机有节奏地发出轻柔的嘶嘶声,为她提供着生命的支撑。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微弱地起伏着,数字在危险的低值区间徘徊,每一次不规则的波动都像重锤砸在凌霄的心口。
她的脸瘦削得脱了形,皮肤透明得能看到青蓝色的血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却再无往日锐利的光芒。
主治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轻手轻脚地出来汇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凌先生,冷小姐的血压还是偏低,对升压药物的反应不太理想……肾脏指标有轻微恶化趋势,需要密切监测……脑部供血……依然不足。”
每一次汇报,都让凌霄周身的寒气更重一分。
他从不回应,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按在玻璃上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血,苍白得像石膏。
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是对自身无能的刻骨憎恨,是几乎要将理智吞噬的、巨大的恐惧。
他恨不得躺在里面承受痛苦的是自己,恨不得将那个叫唐啸天的老骨头一寸寸碾碎。
高岩处理完外围的警戒布置,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水和一份三明治。
“凌总,您必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这里我看着。”
他的声音沙哑,眼中同样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愧疚。是他没有保护好冷总监。
凌霄恍若未闻,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高岩沉默片刻,将东西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默默退到一旁,同样守在那里。
整个楼层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反衬出此地的死寂。
夜幕再次降临,窗外的曼拉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条被绝望笼罩的走廊。
凌霄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车祸现场她冷静施救时坚定的眼神;地下拳台她浑身是血却傲然独立的模样;
无数次危机关头,她如同最可靠的壁垒挡在他身前;
还有……还有她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柔软,以及他未曾说出口、却早已融入骨血的情愫。每一种回忆都变成锋利的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后半夜,冷月的生命体征再次出现了一次剧烈的波动。
心率骤然跌入谷底,报警器发出尖锐的鸣叫!
病房内的医生护士瞬间冲了进去,实施紧急抢救。
凌霄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要瘫软下去,他猛地用手撑住玻璃,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里面忙碌的身影,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会失去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空洞和绝望,比任何商业帝国的崩塌都更令他无法承受。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止,心率曲线艰难地、缓慢地爬升回一个虽然依旧危险、但至少存在的数值。
主治医生走出来,满脸疲惫,内衣已被汗水浸透:“……暂时稳住了,是急性心律失常,可能是心肌严重缺血引发……凌先生,冷小姐的求生意志……非常强。
但情况依然极其危重,下一次……未必能这么幸运。”
凌霄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一松,那股支撑着他的力气瞬间消散,他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从地狱门口走了一遭。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病房内的一名资深护士突然轻呼一声,凑到主治医生耳边低语了几句。
医生愣了一下,立刻快步走到病床边,仔细检查冷月的瞳孔和微小的肢体反应。
“怎么了?”凌霄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医生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极其细微的激动:“凌先生!”
冷小姐……她的手指,刚刚动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是自主活动!
瞳孔对光反射也比之前活跃了一些!这是……这是意识可能开始恢复的迹象!
仿佛一道强烈的阳光劈开了厚重的乌云!
凌霄猛地挺直身体,几乎将脸贴在了玻璃上,贪婪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
他看到,冷月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虽然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冷月……冷月!”他忍不住低唤出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这是他守在这里这么久,第一次发出声音。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病床上,冷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与沉重的黑暗和剧痛搏斗。
然后,她的手指,那根缠着血氧仪的手指,又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希望和更深的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凌霄的头顶,让他的眼眶瞬间湿热。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失态。他转向医生,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急切:“抓住这个机会!用最好的药!最强的支持!我要她醒过来!必须醒过来!”
“是!是!我们立刻调整方案!”
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转迹象鼓舞,连忙安排。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凌霄依旧守在窗外,但整个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之前的死寂和绝望被一种焦灼的、充满希望的期待所取代。
他不再是一尊冰冷的雕塑,而是一个等待奇迹的信徒。
他隔着玻璃,一遍遍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天色蒙蒙亮时,在又一次精心的医疗干预后,在凌霄几乎要再次被疲惫和焦虑击垮时——
病床上,冷月的睫毛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这一次,持续了更久。
然后,在那片漫长的、与死亡搏斗的黑暗之后,她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睑。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带来一片朦胧的光晕。
各种仪器的声音、模糊的人影、还有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第一个清晰的感觉是左肩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无处不在的剧痛,让她瞬间闷哼出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冷月!”
一个沙哑、焦急、却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穿透了意识的混沌,猛地撞入她的耳中。
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观察玻璃的方向。
玻璃后面,那个男人……是凌霄。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憔悴,狼狈,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还有……那是什么?是泪水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开始混乱地拼凑:曼拉市……数据中心……悬崖……书房……密道……枪声……剧痛……黑暗……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凌……总?”
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让玻璃窗外的凌霄浑身剧震!
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再次按在玻璃上,仿佛想穿透这层障碍触碰到她。
狂喜、心痛、后怕……无数情绪在他眼中翻腾,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话:
“是我!没事了……冷月,没事了!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重复着,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虚幻的梦境。
冷月看着他,意识依旧模糊,剧痛消耗着她刚刚聚集起的一点力气。
但她看清了他眼中的狂喜和那未干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身体的极度痛苦,还有一丝……莫名的安心。
她想问很多问题,想弄清楚现状,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再次开始模糊。
“别睡!冷月,看着我!坚持住!”
凌霄看到她眼神又开始涣散,心急如焚地低吼。
医生连忙上前检查,轻声对凌霄说:“凌先生,醒过来是好事,但她的身体还非常虚弱,需要休息。不能过度刺激。”
冷月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身体的极度虚弱和麻醉药物的残留效力,眼皮缓缓合上,再次陷入了沉睡。
但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眉宇间那抹濒死的灰败也淡去了少许。
凌霄看着她重新睡去,这一次,心中不再是灭顶的绝望,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更加坚定的守护。
他缓缓吐出一口憋了太久浊气,身体因为精神的骤然放松而微微摇晃。
高岩立刻上前扶住他。
“凌总,您必须休息一下了。冷总监已经闯过了最危险的关头,接下来需要时间和精心的治疗。”高岩劝道。
凌霄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冷月脸上,声音疲惫却异常坚定:“我就在这里守着她。去弄点吃的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骤然变得冰冷刺骨,“还有,告诉下面的人,把唐啸天给我看好了。
别让他死,但也别让他好过。等我腾出手来,亲自去‘谢’他。
高岩心中一凛,应声而去。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凌霄和冷月而言,一场身心的漫长修复之路,才刚刚揭开序幕。
而在这条路上,注定还布满着未尽的硝烟与亟待清算的血债。但至少此刻,希望的微光,已经穿透了沉重的死亡阴霾。
凌霄拉过一把椅子,紧紧挨着观察窗坐下,如同最忠诚的守护骑士,守候着他的女王从沉睡中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