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勤于政事,万几之暇,颇耽逸乐,王心弗善焉。——刘体仁 《异辞录》
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奕詝出生。在此之前,道光帝已经连丧三子了。
奕詝的降生,像一缕阳光驱散了紫禁城的阴霾。他的生母钮祜禄氏是道光帝最宠爱的妃子,出身镶黄旗名门,聪慧貌美且深谙宫闱之道,如今有了皇子傍身,地位更是稳如泰山。两年后,孝慎皇后佟佳氏病逝,钮祜禄氏以皇贵妃之尊摄六宫事,次年便被正式册封为后,奕詝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嫡长子。
奕詝三岁那年,静贵妃博尔济吉特氏诞下皇六子奕欣。这位来自蒙古科尔沁部的贵妃,性情温柔贤淑,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很快也深得道光帝青睐。奕欣的降生,让储位之争悄然埋下伏笔。
时光荏苒,奕詝六岁那年,被送进上书房开蒙。道光帝为他挑选的师傅,是时任工部尚书的杜受田。这位山东滨州大儒,曾任道光帝的侍读学士,学问扎实且深谙帝王心术,为人方正持重。第一次见到奕詝,杜受田便郑重行了大礼,沉声道:“皇子乃国之储贰,教之当以圣贤之道、帝王之术。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圣恩,不负皇子。”
彼时的上书房,还只有奕詝一位皇子。他每天天不亮就顶着晨霜走进书房,跟着杜受田读《论语》、诵《孟子》、练书法。奕詝算不上天资绝顶,可他胜在勤勉听话,杜受田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道理,他都认真记在心里。杜受田不仅教他经史子集,更常指着窗外的松柏教诲:“做学问如培树,根基稳才能耐风霜;做人如行舟,戒骄戒躁方能致远。”
奕詝十岁那年,钮祜禄氏突病逝,静贵妃成了奕詝的养母。她膝下只有奕欣一子,对奕詝便视如己出,奕詝也懂事,见了她总恭恭敬敬地喊“额娘”,对奕欣更是亲如手足。
奕欣的师傅是卓秉恬,以经世致用、锋芒毕露闻名。这孩子确实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骑马射箭更是样样精通。有次道光帝驾临上书房考校诸子功课,奕欣不仅能流利背诵《孟子》全文,还能结合时政讲解奥义,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而奕詝呢,虽也能完整背诵,却常常在细枝末节的阐释上卡壳,显得有些木讷。更让他自卑的是,幼时随道光帝猎于南苑,不慎从马上摔下伤了左腿,虽经太医悉心诊治,却还是落下了跛足的后遗症;后来又罹患天花,痊愈后脸上留下了浅浅的麻痕。每当他与容光焕发、身姿矫健的奕欣站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像只灰扑扑的麻雀,黯淡无光。
“皇子不必介怀外貌与天资。”杜受田看出了他的心思,指着棋盘缓缓道:“下棋贵在守势,而非急攻。你看这老将,虽不能冲锋陷阵,却能定全盘棋局;帝王之道,重在仁厚,而非逞一时之能。”
奕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知一场关乎皇位继承的暗战,已在他和奕欣之间悄然拉开序幕。随着兄弟二人日渐长大,道光帝年事已高,立储之事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道光二十六年的南苑秋猎,旌旗猎猎,马蹄声碎,尘土飞扬。道光帝坐在观礼台上,身后是肃立的王公大臣,目光在奕詝和奕欣身上来回打转。此时的他已年过六旬,鬓发斑白,立储之事再不决断,恐生变数。
猎场内,奕欣一马当先,身着劲装,手持长弓,身姿挺拔如松。他纵马疾驰,弯弓搭箭,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收获颇丰。日近正午,奕欣的随从捧着一串猎物上前禀报:“启禀皇上,六阿哥猎得鹿三只,野兔五只,狐狸一只。”
道光帝捋着胡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勇武过人,有朕当年的风范!”
再看奕詝,他骑在马上慢悠悠地晃着,神色淡然,身边的随从两手空空,连一点猎物的影子都没有。道光帝眉头一皱,招手让他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你身为兄长,怎么一无所获?”
奕詝翻身下马,动作虽略有迟缓,却依旧沉稳端庄。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声音清朗而坚定:“儿臣不敢欺瞒皇阿玛。眼下正是万物孕育之季,禽兽皆有身孕,儿臣实在不忍射杀,恐伤天和。治国当以仁为本,儿臣愿效仿先圣,存仁爱之心,护万物生灵。”
道光帝愣住了,随即脸上的不满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欣慰。他扶起奕詝,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虽不如老六勇武机敏,却有帝王最该有的仁厚之心。江山社稷,终究要交给心存仁爱的君主,才能长治久安。
这番话是杜受田连夜教给奕詝的,前一晚,杜受田得知秋猎之事,便拉着奕詝彻夜长谈:“论骑射,你远不如六阿哥。但若论仁孝,你可胜他一筹。皇上晚年最爱谈‘仁政’,你切记,明日万不可与六阿哥争强好胜,只说不忍杀生,切莫提射术不如人。”奕詝牢记师傅的教诲,才有了今日这番打动道光帝的应答。
类似的“教导”,在立储之争的关键节点屡屡上演。有次道光帝病重,缠绵病榻,召奕詝和奕欣入见。奕欣的师傅卓秉恬告诉他:“皇上若问国事,你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显治国之才,方能打动皇上。”
而杜受田则对奕詝说:“皇上病体沉重,此时不谈国事,只谈孝心。你莫要多言,只需跪地痛哭,表孺慕之情即可。”
果然,道光帝握着奕欣的手,虚弱地问起漕运利弊。奕欣侃侃而谈,从河道治理说到税银征收,条理清晰,对策得当。可道光帝只是淡淡点头,眼神中并无太多波澜。
而奕詝一进门就跪在床前,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儿臣愿替皇阿玛受罪,只求皇阿玛早日康复,龙体安康!”
道光帝被他哭得心头一软,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拉过奕詝的手,紧紧攥着,叹了口气:“还是老四懂事,有这份孝心,朕就安心了。”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颗颗砝码,渐渐压向了奕詝这边。道光帝晚年常对着祖宗牌位发呆,他知道奕欣聪明能干,是块治国的好材料,可总觉得少了点稳重和仁厚;奕詝虽资质平平,却仁孝宽厚,更像个守成之君。更何况,奕詝是嫡子,在讲究嫡庶尊卑的清朝,这是不可忽视的优势。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夜色深沉,慎德堂内烛火摇曳。道光帝坐在案前,颤抖着拿起朱笔,在黄绫纸上写下立储诏书。他先写下“皇四子奕詝着立为皇太子”,停顿片刻,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句“皇六子奕欣着封为亲王”。写完后,他将诏书密封在鐍匣里,亲手交给总管太监,命其藏到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的后面——这是清朝秘密立储的祖制。
做完这一切,道光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对身边的太监说:“朕百年之后,你们就按这个办,切勿生乱。”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道光帝病重,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冲阿等人围在床边,神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皇上……要不行了……”总管太监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道光帝艰难地抬了抬手,浑浊的目光指向“正大光明”匾额的方向。
载垣连忙爬上梯子,取下那个熟悉的楠木匣子。众人齐聚到案前,载垣小心翼翼地打开锁扣,取出里面的诏书。当他高声念出“皇四子奕詝着立为皇太子”时,奕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既是悲痛父亲离世,也是感慨多年的隐忍终于有了结果。
午时三刻,道光帝驾崩,享年六十九岁。
正月二十六,紫禁城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当礼官高声喊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时,阶下黑压压的群臣齐齐跪拜,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云霄。奕詝端坐在龙椅上,望着下方跪拜的群臣,突然想起杜受田昨日对他说的话:“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四阿哥奕詝,而是大清的咸丰皇帝。坐上这个位置,就不能再是孩子了。”
咸丰帝即位时,刚满十九岁。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鸦片战争的硝烟刚散,《南京条约》的巨额赔款压得国库喘不过气,白银大量外流;南方的太平天国运动已露端倪,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战火一触即发;官场腐败成风,穆彰阿等权臣把持朝政,结党营私,吏治败坏到了极点;八旗子弟耽于享乐,绿营兵战斗力低下,军备废弛,面对内忧外患毫无还手之力。
登基大典后的第三天,咸丰帝在养心殿召见军机大臣,决心整顿朝纲。可当他看到穆彰阿那张老奸巨猾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位道光朝的老臣,担任军机大臣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动他,绝非易事。
杜受田向他建议:“欲除权臣,先固民心。民心向背,是治国之本。”于是,咸丰帝先下了一道罪己诏,坦言“朕德薄才疏,继位之初,内忧外患交织,民生凋敝,皆因朕未能尽到帝王之责”。随后,他又下令减免灾区赋税,拨款赈济灾民,严禁官员中饱私囊。这些举措虽未触及根本,却让朝野上下看到了新君的诚意,赢得了不少民心。
八个月后,咸丰帝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暗中收集穆彰阿“保位贪荣,妨贤病国”的罪证,颁布诏书,罢免穆彰阿的一切职务,将其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诏书里,咸丰帝痛斥穆彰阿“固宠窃权,不可枚举”,“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字字句句都透着雷霆之怒,震惊朝野。
紧接着,他又处理了主和派大臣耆英。这位在鸦片战争中力主签约的宗室,被咸丰帝斥责为“无耻无能,误国误民”,降为五品顶戴,责令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朝政。
连罢两位重臣,朝堂上下一片哗然。人们没想到,这位看似文弱、脸上带疤的新君,竟有如此雷霆手段和坚定魄力。咸丰帝却没有停下整顿吏治的脚步,他知道,光罢免奸臣还不够,必须启用能臣,才能真正扭转乾坤。
肃顺是郑亲王乌尔恭阿的弟弟,出身宗室,却毫无纨绔之气,性格刚直,敢说敢做,曾多次上书弹劾贪官污吏,在朝野间颇有清名。咸丰帝破格将他提拔为内阁学士,让他参与处理朝政,重点负责整顿吏治。
“朕知道你性子急,手段烈,但整顿吏治,正需要这样的锐气。”咸丰帝召见肃顺时,语重心长地说:“如今官场腐败成风,若不痛下杀手,不足以震慑宵小。你尽管放手去做,朕给你撑腰,无论涉及到谁,都不准徇私!”
肃顺果然没让人失望。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严查贪腐,而且是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为了缓和与奕欣的矛盾,稳固朝局,咸丰帝起初也任命六弟为军机大臣,参与朝政。可奕欣过于锋芒毕露,才华横溢却不懂藏拙,常常在朝堂上与咸丰帝争执,坚持自己的主张,丝毫不肯退让。加上群臣总拿他和咸丰帝比较,私下里说他“才胜皇兄”,让咸丰帝渐渐起了猜忌之心。他担心奕欣势力过大,威胁到自己的皇权,最终以“礼仪疏略”为由,罢免了奕欣的军机大臣职务,让他回上书房读书,闭门思过。
“朕不是容不下六弟。”咸丰帝对杜受田解释:“只是此时国难当头,朝堂之上不能有二心,皇权旁落,必生祸乱。等时局稳定,朕自会重用他。”
杜受田深知帝王的难处,只能劝慰道:“皇上做得对,皇权稳固,才能推行新政。六阿哥年轻气盛,让他历练几年,未必不是好事。”
咸丰元年的元旦,紫禁城没有像往常那样大摆宴席,张灯结彩。咸丰帝在乾清宫召开御前会议,脸色凝重地看着群臣:“如今国库空虚,连军饷都快发不出来了。朕决定,今年的元旦庆典一切从简,省下的银两,全部用作军饷和赈济灾民。”
随后,户部尚书上前汇报财政状况,语气苦涩:“启禀皇上,去年全国税收总计不足三千万两白银,而《南京条约》的赔款就需两千一百万两,再加上军饷、官员俸禄、河道治理等开支,国库已经亏空近千万两,实在难以为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咸丰帝猛地一拍龙案,站起身说道:“朕决定,改革币制,发行官钞!即日起,设立宝钞处和官钱总局,发行以银两为单位的‘官票’和以制钱为单位的‘钱钞’,缓解财政压力。”
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穆彰阿的余党纷纷上书,以“祖宗没有先例”“恐动摇国本”为由,极力阻挠。可咸丰帝力排众议,态度坚决:“祖宗之法,是为了治国安邦。如今国难当头,墨守成规只能坐以待毙!”
诏书一下,官钞很快在全国流通。起初,这一举措确实缓解了财政压力,官府得以筹措军饷、赈济灾民,朝堂上下都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一些官员勾结商人,利用职权囤积居奇,用贬值的官钞强买百姓的粮食、布匹,导致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五城内外,小民每日所得钱文,竟不能供一日之饱!”御史的奏折如雪片般堆上御案,字里行间都是百姓的血泪。有奏折写道,通州百姓为了换一口粮食,要拿出几倍于往日的钱钞,不少人家卖儿卖女,流离失所,甚至有人被逼得聚众闹事,抗议官钞贬值。
咸丰帝看着这些奏折,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自己一心为国的改革,竟成了贪官污吏盘剥百姓的工具。“这些蛀虫!朕定不饶他们!”他当即下旨,命肃顺彻查官钞舞弊案,务必揪出幕后黑手。
咸丰八年,咸丰帝正式任命肃顺为户部尚书,将整顿财政的重任全权托付给他。肃顺一到任,就雷厉风行地展开调查。他深知五宇官号是发行官钞的核心机构,其中猫腻最多,便从清查五宇官号的账目入手。
调查过程中,果然牵扯出不少宗室子弟和高官。有宗室向咸丰帝求情,咸丰帝却冷冷地说:“国法面前,人人平等。若宗室犯法就可以赦免,那朕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让肃顺按律处置,不必顾忌!”
最终,肃顺将涉案的数百名官员一一定罪,抄没户部司员、商户及满洲宗室数十家的财产,追缴赃款数百万两白银。就连恭亲王奕欣的岳父,也因牵连其中被罚款革职。奕欣亲自上门找肃顺求情,肃顺却闭门不见,硬是按律办了案。
“肃顺太刚了,这样下去会得罪满朝文武的!”有大臣私下向咸丰帝进言,劝他约束肃顺。咸丰帝却不以为然:“朕要的就是不怕得罪人的人。若人人都怕得罪人,都想着明哲保身,这国家还有救吗?肃顺做得对,就该这样铁面无私!”
经此一役,官钞舞弊的乱象被彻底遏制,物价渐渐稳定,百姓的怨气也平息了不少。而肃顺的铁腕之名,也传遍了朝野,没人再敢轻易触碰律法的红线。
除了整顿财政,咸丰帝还大力提拔汉族官员。道光朝时,朝廷重用满人,汉人很难进入权力核心。可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八旗兵节节败退,咸丰帝不得不打破常规,让曾国藩、胡林翼等汉族士绅组建湘军、楚军。
“以前总说汉人不可靠,可如今能打仗的,偏偏是这些汉人。”咸丰帝对肃顺说:“朕要让他们知道,只要有本事,朕就敢用。”
他给曾国藩加官晋爵,让他督办江南军务;又任命胡林翼为湖北巡抚,允许他们自行募兵筹饷。这些汉族官员果然不负所望,逐渐稳住了战局,成了镇压太平天国的主力。
咸丰帝登基后的几年里,每天都勤勤恳恳,夙兴夜寐。他清晨便起床批阅奏章,常常到深夜还在处理政务,许多谕旨都是亲笔书写的朱批、朱谕,不劳军机大臣动手。他多次下旨求贤,鼓励官员直言进谏,“凡天下利弊,民生疾苦,皆许直言无隐”。对于官员的奏折,他都认真阅读,虚心采纳合理的建议。
在咸丰帝的努力下,清朝的政治局面有了明显好转。官场腐败得到遏制,财政状况逐渐改善,军队战斗力有所提升,太平天国起义的势头也被暂时压制。朝野上下都以为,这位年轻的帝王能够带领大清走出困境,实现王朝中兴。
可咸丰帝毕竟是凡人,他接手的王朝积弊太深,内忧外患交织,长期的超负荷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渐渐压垮了他。更何况,人性总有弱点,这位勤于政事的帝王,在万几之暇,也难抵逸乐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