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临那一声朗朗的“认输”,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望江楼的三楼露台,激起了千层巨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那盘实际上还胜负未分的棋局,看着那位风度翩翩、一路横扫蜀中棋坛的夜先生,此刻竟向上官逸行如此大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棋局虽未终了,但观棋的众人皆是此道高手,自然看得出上官逸那破釜沉舟的一手落下之后,整个棋盘的局势已经彻底混沌。双方的两条巨龙互相绞杀,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盘面两空,一局和棋。
然而,夜君临,却选择了主动认输。
这不仅仅是棋道上的谦逊,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服。
他认的,不是这盘棋的输赢,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敢与天地对赌的决绝风骨!
上官逸也被对方的举动弄得一怔,他连忙起身,避开了对方的大礼,回礼道:“夜先生言重了。此局凶险万分,晚生亦是九死一生,何谈胜负。能与先生手谈一局,已是三生有幸。”
他的言辞谦逊,态度不卑不亢,更是引得周围一众雅士暗暗点头。
夜君临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真诚和热烈。他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拉住上官逸的手腕,大笑道:“什么先生晚生,太过生分!我痴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夜大哥。你的名字,我还没请教呢?”
如此自来熟的热情,让上官逸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但对方眼神中的那份坦荡与真诚,却让他无法拒绝。
“不敢,在下……上官逸。”他报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在这锦官城中,这个名字还不具备任何特殊的意义。
“上官逸?”夜君临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赞道,“好名字!逸之一字,有超凡脱俗之意,正合你的风骨。逸弟,今日你我棋逢对手,乃是天大的缘分!走,此地喧嚣,我们换个地方,定要浮一大白!”
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上官逸向楼下走去,那份热情与豪迈,仿佛两人是相识了数十年的老友。
阿青连忙跟上,心中虽有些担忧,但看到上官逸并没有抗拒,便也放下心来。
露台上的众人,则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们知道,今夜之后,望江楼上这盘未完的棋局,以及这位神秘的上官逸,都将成为锦官城中流传许久的佳话。
……
夜色已深,锦江之上。
一艘小巧的画舫,脱离了喧闹的码头,缓缓地向江心驶去。
船头,一张小桌,一壶温热的清酒,两碟佐酒的小菜。
上官逸与夜君临相对而坐,阿青则在一旁,为两人温酒布菜,恬静温婉,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逸弟,来,为我们今日这盘棋,干了此杯!”夜君临举起酒杯,兴致极高。
“夜大哥,请。”上官逸也举杯相碰。
一杯清酒下肚,暖意从腹中升起,驱散了江上夜晚的凉意,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逸弟,恕我冒昧。”夜君临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上官逸,“你的棋,不像是寻常文人那般追求平和中正,反而……充满了杀伐之气与百折不挠的韧性。观棋如观人,你的过往,想来并非一帆风顺吧?”
上官逸的心猛地一紧。
他没想到,对方的洞察力竟如此敏锐,仅仅通过一盘棋,便窥探到了他深藏的内心。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沙哑:“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苟活于世,想要为家人讨还一个公道罢了。”
他没有说出名剑山庄,也没有提血海深仇。但在说出这句话时,他身上那股一直被压抑着的、如同实质般的悲怆与杀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
夜君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气息。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与肃然。他没有追问细节,而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同样一饮而尽。
“我懂。”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但语气中的那份沉重,却让上官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夜君临放下酒杯,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这个世道,本就是一盘不公平的棋。有些人,生来便是执棋之人,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沧桑。
“想要不为棋子,便要拥有掀翻棋盘的力量。想要讨还公道,便要有让所有不公之人都为之战栗的手段。”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一脸震惊的上官逸,目光锐利如剑:“逸弟,你那最后一手棋,让我看到了你的决心。玉石俱焚,看似疯狂,实则是对不公命运最决绝的反抗。我欣赏你,不仅仅是你的棋艺,更是你这份……宁为玉碎的胆魄!”
上官逸彻底愣住了。
夜君临的这番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他心中炸响。
他一直以来,都将复仇的意念深埋心底,独自承受。他身边的伙伴,萧远懂他的义,苏樱懂他的谋,阿青懂他的苦,但却从未有一人,能像眼前这位刚刚相识的“夜大哥”一样,一语道破他内心最深处的、那种试图与整个不公的命运为敌的疯狂与执念!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复仇者。
他找到了一个,能真正理解他灵魂的人。
一个知己。
“夜大哥……”上官逸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端起酒杯,郑重地说道,“得识大哥,是小弟此生之幸。”
“哈哈哈,说这些就见外了!”夜君临再次恢复了爽朗的笑容,他举杯与上官逸重重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今日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三大白!来,逸弟,喝酒!”
“好,喝酒!”
画舫之上,两人你一杯,我一盏,推杯换盏,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他们不再谈论沉重的过往,转而聊起了诗词歌赋,谈起了天下山川。上官逸发现,这位夜大哥不仅棋艺通神,学识更是渊博如海,无论他说到什么典故,对方都能信手拈来,甚至还能生发出一番独到的见解。
而夜君临,也同样惊讶于上官逸的才华。他本以为上官逸只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武人,却不想其文采斐然,见识不凡,许多观点,竟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越谈越是相见恨晚。
酒过三巡,江风拂面,两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夜君临看着身边这个让他发自内心欣赏的年轻人,心中豪气顿生,他站起身,对着浩瀚的江水,朗声说道:“逸弟,相逢即是缘。我长居西域昆仑,此番来中原不过是散心而已,不日便要归去。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他从腰间解下那块古朴的墨玉,递到了上官逸的手中。
“这块玉,跟随我多年,便赠予你做个念想。他日,你若觉得这中原大地,容不下你的锋芒,或者……你的仇,报完了,心累了,便来昆仑山寻我。天涯之远,我扫榻相迎!”
上官逸手握着那块尚带着对方体温的墨玉,只觉得重若千钧。
他抬起头,看着夜君临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真诚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昆仑之约。
这是他家破人亡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如此真挚而厚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