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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京城,繁花争妍,街巷间绿荫如盖,处处可见姹紫嫣红。牡丹、芍药在庭院中盛放,海棠随风曼舞,护城河波光潋滟,倒映着澄澈碧空与垂柳拂波。空气里浸润着沁人花香,间或鸟鸣啁啾,交织出祥和的初夏画卷。

公子小姐们或乘轿漫步,华服翩翩,言谈间总绕不开修仙热潮——茶馆中,几位贵公子正热议仙人传道、修真秘法,一位小姐轻摇团扇低叹:“若得一枚仙丹,或可窥见仙门。”然更多人因自制力不足或为生计所困,唯有望而兴叹,空谈修炼却难觅门径。

田野上,春播的禾苗青翠欲滴,随风起伏似碧浪翻涌,昭示着丰年将至;市集熙攘鼎沸,小贩的吆喝声里裹挟着百姓对天帝的感念:“神仙降世后,当真是风调雨顺,想必今岁定是丰年!”

寺庙香火鼎盛,香客如织,信徒虔诚祈福,唯愿这太平盛世绵延永续。

碧落、明心、周玄策、孟青云一行人自清河县返回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鼎盛景象。

几人回到白云观,径直前往镇异司临时驻地交付任务。碧落则先行告退,返回居所。

镇异司临时驻地内,领队明心声音沉稳而清晰,将清河县事件的始末、调查经过、最终处置以及目前所知的隐患,条分缕析,一一禀明。

白云道长与几位副司逐页审阅着赵峰呈上的详尽卷宗,频频颔首。

觉明大师听罢,欣然赞道:“好!条理分明,处置果断利落!我辈修士后继有人啊!尤为难得的是,尔等竟能在青阳掌门驾临之前,便已锁定妖物根源,揪出幕后线索,更将利用邪物害人的吴有德绳之以法,消弭了一场滔天祸患!明心道长沉稳干练,实乃道门之光!”

天机阁长老凝视周玄策:“郡王年纪虽轻,心思却如明镜般透亮!竟能借自身精纯木灵之气对那邪纸的本能排斥,窥破其中蹊跷,一举洞穿吴有德骗局!此等对灵力本质的敏锐洞察与临场推演,堪称惊才绝艳!假以时日,必成擎天玉柱!”他眼底赞赏如实质流淌。

白云道长轻捋长须,温润目光落在孟青云身上:“青云此番,亦令老道倍感欣慰。孤身潜入受害者府邸,洞察人心幽微,于重重迷雾中擒住要害线索,为明心勘破‘妖祸实乃人心邪祟’提供了铁证。”道长语带深意微微一顿,“这般精妙神识掌控与磐石心性,较之两月前初入山门时,已是脱胎换骨。短短时光精进如斯,真乃我道门之幸。”

周玄策耳尖泛红,努力将脊背绷得笔直,眸中星辉闪烁。孟青云则恭谨垂首:“弟子惶恐。全仰赖明心师兄点拨,碧落仙子及时驰援,更蒙……师尊与观中前辈日夜教诲。”

白云道长颔首,总结道:“清河一案,虽未尽全功,然尔等已竭尽所能,于重重迷雾中拨云见日,更牵扯出五毒教余孽‘七情使’之重大线索!青阳掌门已亲赴南疆,镇异司总部亦调集精锐配合。此后续剿邪重任,非尔等当前修为可担。”

白云道长说罢,取出四个木盒:“盒中是一些聚灵丹、凝元丹与血气丹,适合你等提升修为、打磨体魄,权当此次试炼的奖赏。另外,天工坊新制了一批修士适用的兵刃,你等各自去挑选一件。”

几人听罢,躬身行礼,应声告退。周玄策早已按捺不住心中雀跃,强自收敛步伐,只待迈出殿门便要第一个冲向天工坊。孟青云则依足礼数,待白云道长微微颔首,方才转身离去。

四人各怀心思,结伴朝着天工坊的方向行去。

后山山洞工坊内,地火脉引出的火焰翻腾跳跃,热浪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材料架上多是些刚发掘不久、蕴含微弱灵气的矿石、年份尚浅却质地坚韧的灵木,间或夹杂着几块强大妖兽的森白骨骼与遒劲筋角等基础材料。工匠们叮当锻打,锤击声中尝试着初步的灵力引导与符文描摹。

“几位,挑吧!都是好胚子,趁手保命是第一位!”鲁大执事引他们步入成品间,朗声道,“几位是清河功臣,司里特批,可在坊里新打造的这批‘灵胚’里挑一件!先说好,灵气刚复苏,好材料难寻,手艺也还在摸索,”他指着陈列的器物,“这些家伙事比不得传说中的法宝,但绝对强过凡铁百倍,更能顺畅承载、引导咱们刚炼出的灵力!挑吧!”

“刀!”赵峰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柄刀。刀身以新发现的“寒铁矿石”反复锻打而成,通体乌黑如墨,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感,刀刃流转着冷硬的寒光。刀柄紧裹着防滑的妖兽皮革。虽无灵光特效,但赵峰能清晰感知,自身灌注的微弱煞气正被刀身行云流水般引导,毫无滞涩,其锋利与坚韧远胜寻常军刀。

鲁大执事:“好眼力啊!‘寒铁破锋刀’!寒铁导煞,锋锐绝伦,坚韧无比,正是最合战场搏杀的路子!拿好了!”

周玄策径直掠过攻击性武器架,走向防护区,拾起一面小巧的圆形护心镜。镜体由蕴藏微弱水灵之气的巨型龟类妖兽甲壳打磨而成,呈深褐色,质地温润坚韧。镜背镶嵌一圈细小青玉石,中央则是一颗稍大些的雾隐石,其内部仿佛有云雾流转。他注入一丝木灵之气,护心镜微光一闪,镜面瞬间朦胧模糊,身前尺许范围内的空气也随之扭曲,漾开一层极淡、肉眼难辨的“薄雾屏障”。

鲁大执事赞许颔首:“小郡王明智!此乃‘玄龟雾隐镜’!玄龟甲片天生防御强横,对钝击和穿刺颇具奇效。青玉石助你稳定心神,加速灵力恢复。最妙的当属这‘雾隐石’!注入灵力可激发一层‘迷踪雾障’,虽无法硬撼重击,却能扭曲光线、干扰低阶神识探查及远程箭矢锁定,令敌手难以瞄准!贴身佩戴,危急时刻可保性命!这可比提根棍子冲杀上去稳妥得多!”周玄策满意地将护心镜贴身佩戴,安全感油然而生——比他所接受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训诫,更契合这份自小根植于心的谨慎。

明心拿起一柄桃木剑,剑身远非凡品,乃用一截遭新近天雷劈中却未毁、蕴藏一丝微弱雷霆生机的雷击桃木精心削刻而成。剑身呈深紫色,纹理天成简单的辟邪纹路。剑格处以朱砂混合少量灵矿粉末,勾勒出一道基础的“镇邪符”。入手温润,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破邪气息。明心注入一丝法力,符箓微亮,剑身隐有细小的电弧游走。

鲁大执事点头:“‘雷击镇邪剑’!雷击桃木天生克制阴邪,辅以这基础镇邪符,对付寻常鬼魅妖邪足矣!法力催动下,更能激发微弱雷力,对阴煞污秽之物有奇效。道长一身正气,正合此剑!”

孟青云一路逡巡,最终停驻在一个陈放杂项的架子前。他心中的“大侠梦”是锄强扶弱,这需要力量;他潜意识里陶谦的怨念,又渴望着杀戮;而碧落的点化与对弱者的悲悯,则让他渴望“守护”。最终,他的目光被一根造型古朴的手杖牢牢攫住。手杖通体由一段异常温润致密的百年乌木雕琢而成,杖身笔直,顶端镶嵌着一颗打磨得光润莹洁的青金石,杖底则包裹着一圈加固的青纹铁。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文雅的器物,而非杀伐之兵。

孟青云拿起手杖,入手沉实凝练。

他凝神将神识注入其中,“嗡……”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顺着神识沁入神魂,如清泉淌过,让他时常紧绷的心神陡然舒缓。同时,他感觉自身神识的感知范围如同涟漪漾开,微微扩展,周遭环境的声响、气流的细微变化都更清晰地映现于脑海。

鲁大执事饶有兴趣:“小子,眼光独到啊!百年乌木质地坚韧,水火不侵,本身就能当根好棍子使。这青金石可是好东西,虽然灵气微弱,但能帮你们更快定下心神,感知更清晰,不易被幻术迷惑。杖底的青纹铁箍,结实,真要动起手来,砸碎个把不开眼的小妖脑袋没问题!” 他顿了顿,看着孟青云复杂的眼神,“小子,握紧顶部用力拔出来!”

孟青云随即明白,他握紧杖身用力一把,“翁!”寒剑出鞘,竟无寒光四射,反而呈现出一种如同秋水般的淡青色,剑身轻薄得似乎没有厚度,只在挥舞时,空气中留下一道道残影和细微的、切割空气的锐响。

“乌木定神手杖剑,你小子运气真不错。”鲁大执事叹道,“能文能武,能守能攻。倒是…挺配你。”

孟青云握紧了手杖,这根乌木仗剑,能满足他作为“文雅侠士”的表象,又能够助他稳定心神。它不张扬杀戮,却暗含力量与控制。他点头:“谢谢大执事,我选它。”

走出天工坊,几人皆心满意足。孟青云辞别师兄弟,兴冲冲去寻澄心分享喜悦。步入后山厨房院子,却见那个素来游离于人群之外的身影旁,竟多了一个十二三岁、叽叽喳喳如小山雀般的小姑娘。

澄心正专注地劈着柴,桃月则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晃悠着双腿,一边啃着山果,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村里的新鲜事。澄心虽未应声,手下劈柴的节奏却平稳依旧,只偶尔抬眼望她一下,眼神里透着孟青云从未见过的平和,甚至悄然氲开一丝暖意。

桃月看到孟青云,立刻跳起来,脆生生地喊“青云道长好!”

“这小丫头是?”孟青云的询问,他都忘记给澄心展示他新得的乌木仗剑了。

“我叫桃月。”澄心还未出声,桃月先抢答道。然后跳下石头,跑过去把剩余的野果交给澄心。

“澄心哥哥,你和青云道长说话。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找你玩。”说罢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澄心赶忙喊道:“路上注意安全,别摔了。”

“知道啦!”桃月清脆的回音还在山间回荡,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蜿蜒的下山小径尽头。澄心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里那股不易察觉的暖意尚未完全褪去,直到孟青云带着戏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澄心啊,你这劈柴的功夫倒是一流,可心思却全在小丫头身上了。”孟青云抱着新得的乌木仗剑,倚在院门框上,嘴角噙着笑,眼神里带着一丝促狭,“怎么,是准备养个小媳妇还是认个妹子?”

澄心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孟青云。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窘迫和不悦,甚至还有一点慌乱。他抿紧了薄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弯腰,将桃月留下的那几个还沾着水珠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在旁边干净的石台上。

孟青云将澄心这一系列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是笃定。他这位师兄加好友,心思纯粹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虽然那“脸”大部分时间都像块木头。能让澄心露出这种“凡人”表情的,除了那个叫桃月的小姑娘,恐怕没别人了。

“师弟。”澄心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桃月…只是山下村里的孩子。”

他没有正面回答孟青云的问题,但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澄清。他强调“孩子”,是在划清界限,也是在保护桃月纯粹的心思不被误解。

孟青云脸上的戏谑笑意更深了,他踱步走近,故意绕着澄心和他刚劈好的一堆整齐木柴走了一圈,乌木仗剑的剑身在他手中轻轻转动。

“哦?只是村里的孩子?”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我怎么瞧着,咱们白云观最‘不食人间烟火’的澄心师兄,对这‘孩子’格外上心啊?又是叮嘱‘注意安全’,又是收着人家小姑娘的野果,劈柴都劈出花儿来了。”他指了指澄心脚上那双明显是山下手艺、针脚细密厚实的新布鞋,“连这脚上的行头都换了新,还是山下款式的。”

澄心顺着孟青云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这双鞋是桃月娘做的,也是桃月冒着风寒送来的。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他本就不善言辞,尤其面对孟青云这种带着调侃的“拷问”。

“她…心善。”澄心憋出两个字,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脚伤,是我在后山捡到的。” 他想解释这照顾的起因是源于责任。

“所以你一直照顾到现在?几个月了?”孟青云眉梢微挑,直指核心,“我看她熟门熟路得很,跑得比山兔还快。澄心,你可不是个随处发善心的人。当初月乌受伤,也不见你这般上心。”

提及月乌,澄心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微澜,“你们外出执行任务,月乌和阿渺也离开了。听闻月乌带着阿渺去了妖界,是为阿渺寻一个修炼的法子。”

孟青云有一瞬的沉默,难怪回来时没瞧见月乌和阿渺在晒太阳。“原来……它们也走了啊!”他瞬间理解了澄心,有小桃月在身边叽叽喳喳,这空旷的山峦和清冷的道观,似乎便不再那么寂静难熬了。

孟青云跃上桃月先前坐过的大石头,示意澄心讲讲小桃月。澄心便简单给他描述了与桃月相识相处的点滴。

澄心扔给他两个野果,一边劈着柴,一边讲起来。

自大年初一那次救助之后,小桃月一得空就往白云观跑,不是给澄心送点东西,就是变着法儿地感谢他。

二月的一天,山中积雪尚未消尽,倒春寒又至,格外阴冷。

桃月留意到澄心脚上那双本就破旧的道鞋,鞋底几乎磨穿,边缘也绽了线。他在湿冷的泥地里挑水时,脚趾都隐约可见。她心疼极了。

回家后,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存着的一块厚实耐磨的粗布,又软磨硬泡央求娘亲帮忙。自己则熬夜守在油灯下,笨拙地纳鞋底、缝鞋面。细小的血珠不时从被针扎破的指尖沁出,但她咬着牙坚持。新鞋做好的那天,天色阴沉,寒风卷着残雪,抽打着树枝。桃月揣好用布仔细包好的新鞋,像往常一样跑到后山澄心挑水必经的路边等他。她小脸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不停地跺脚哈气取暖。

澄心担着水桶走来,一眼望见桃月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小脸却盈满期待。他撂下水桶,几步跨到她面前。桃月像捧出稀世珍宝般将新鞋递上:“澄心哥哥,给你的!快换上,你的鞋都破啦!”澄心凝视着那双针脚歪扭却用料厚实、显然倾注心血的新鞋,目光扫过桃月冻得通红的小手和亮晶晶的眼眸,静默片刻。他接过来,没有立即换,只低声问:“等了多久?冷。”

桃月那句“不冷”还未出口,却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身子跟着晃了晃。澄心立刻丢下鞋,手掌覆上她的额头——触手滚烫!小姑娘强撑着等太久,到底冻病了。

澄心毫不犹豫,像上次那样俯身背起桃月。这次没了水桶牵绊,他步履又快又稳,径直将她背回山下小屋。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破天荒地留了下来。

在桃月爹娘焦急熬药时,澄心就安静地坐在桃月床边的小凳上。他不说话,只是在她难受得哼唧时,用微凉的手轻轻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或者在她不安地翻身时,帮她掖好被角。他就这样守了半日,直到桃月的烧退下去一些,呼吸平稳了,才告辞离开。离开前,他换上了那双新鞋。

三月花朝节,山下小镇有庙会集市,热闹非凡。白云观虽清静,但山下节日的气氛也会隐隐传来。

桃月兴冲冲地奔上后山,缠住澄心:“澄心哥哥,今日是花朝节,山下可热闹啦!有卖糖人的、耍猴的、唱大戏的!爹娘不放心我,不许我去,你带我去瞧瞧吧?就一会儿!” 澄心向来对这般喧闹避之不及,本能地便要摇头。

可望着桃月亮得惊人的眸子,忆起她病中憔悴的模样,拒绝的话到嘴边却成了沉默。桃月只当他是应允了,欢呼一声,拉起他粗糙的大手便往山下小径跑。澄心身体一僵,却未挣脱,任由那只温热的小手牵引着,走向他从未主动踏入的喧嚣人间。

集市人声鼎沸,桃月宛如一只快活的蝶儿,看什么都新鲜。她驻足糖画摊前,盯着老师傅灵巧地勾勒出各样活灵活现的动物,馋得直咽口水。澄心默不作声地掏出自己积攒下、为数不多的铜板,递给摊主,朝桃月指了指。

桃月惊喜道:“澄心哥哥要给我买?”澄心点头。桃月选了只小兔子。澄心看摊主画完,付过钱,接过糖画却不立刻递给桃月,只盯着那晶莹剔透的小兔子出神。忽而他笨拙却认真地模仿着摊主动作,用残余糖稀在桃月的兔子旁,极缓慢地勾勒出个歪歪扭扭的月牙形状。糖迹虽稚拙,桃月却觉这是世间最特别的糖画,笑得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

天公偏不作美,倏忽落下淅沥春雨。人群四散奔逃时,澄心已拉着桃月躲到卖伞的摊棚下。他毫不犹豫买了最大那把油纸伞。

雨幕笼罩中,桃月一手撑着伞紧贴他脊背,另一手小心翼翼护着兔子月牙糖画。返回路上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澄心耳畔萦绕着桃月的笑语、雨打伞面的噼啪声,以及渐远的市集喧嚣,背上传来小丫头暖烘烘的体温。他第一次觉得,这纷扰尘世间,竟也能觅得这般令人眷恋的暖意与安宁。

四月暮春,山中草木葱茏,白云观后山有一片野茶树,正是采摘春茶的好时节。观里道士和山下村民常会去采摘。

桃月知道澄心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后山采茶,炒制后供观里饮用或换些必需品。她自告奋勇:“澄心哥哥,我采茶可厉害了!我帮你!我眼睛尖,手也快!” 澄心看着她小小的个子,本想拒绝,但想到她爬山的灵活劲儿,点了点头。

清晨的茶坡,露珠未曦,空气清新。澄心背着大背篓,动作沉稳精准,只采最嫩的芽尖。桃月挎着小竹篮,像只灵巧的小鹿穿梭在茶树间,她确实眼尖手快,专挑澄心可能遗漏的、藏在叶下的好芽。一大一小,沉默而默契地劳作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只有鸟鸣和采茶时轻微的“簌簌”声。

采了大半天,背篓渐满。桃月毕竟年纪小,又跑前跑后,渐渐体力不支,小脸晒得红扑扑,脚步也有些虚浮。澄心注意到了,停下手中的活,走到她面前,默默取下她的小背篓,带她到阴凉的茶树下休息。还拿出准备的水袋和饼子,让她补充体力。

桃月坐在树荫下,看着那结实的大背篓,再看看澄心宽阔可靠的肩膀,一种被全然接纳和保护的巨大幸福感涌上来。

她在旁边唱着小调,那是一种欢快的山野小调,调子轻快跳跃,像山涧里蹦跶的溪水。哼到兴起时,她还会模仿几声清脆的鸟叫,引得枝头的鸟儿也好奇地歪头看她。

澄心采着茶叶,听着这不成调的歌谣,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桃月的声音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清亮,脆生生的,又带着点湿润的甜意。她唱得忘词了,就自己胡乱编上几句,唱到“采茶姑娘不怕累”时,还偷偷瞄了澄心一眼,见他没有笑话自己,才放心地继续哼下去,让那欢快的调子随着风,裹着淡淡的茶香,在静谧的茶坡上轻轻飘荡。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沾着饼屑的嘴角跳跃。

采完茶,澄心背着满篓的茶叶和桃月下山。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澄心的讲述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暖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孟青云探究的眼神,神情依旧沉静,但那抹执拗的认真却愈发清晰:“她不一样。”

这三个字,是澄心能给出的最直白,也最郑重的答案。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也没有定义是什么关系,只是陈述一个他内心确认的事实,桃月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独特的位置。

孟青云看着澄心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异常坚定的眼睛,脸上的戏谑终于慢慢收敛,化作一声轻笑,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行,不一样。”孟青云跳下石头,“挺好。有个让你觉得‘不一样’的人在身边,是好事。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多个活泛的小太阳,看着也舒心。”

孟青云转而提起手中的乌木仗剑,脸上重新露出得到心爱之物的神采:“喏,看看这个!天工坊新出炉的宝贝,乌木为骨,内嵌金精,铭刻了阵纹……” 他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仿佛刚才关于桃月的话题从未发生过。

澄心听着孟青云的讲述,目光落在散发着沉稳光泽的乌木仗剑上,带着欣赏。他没有表现出对法器的特别兴趣,但也没有走神,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是,在他偶尔望向山下村落方向的瞬间,那平静的眼底,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牵挂,仿佛在确认那个小小的身影是否已平安到家。

暮春的暖阳洒在青石板路上,观内灵气氤氲,比离京前似乎又浓郁了几分。碧落刚踏入她暂居的清幽小院,一名负责洒扫的伶俐小道童便迎了上来,恭敬行礼:“仙子,您回来了。”

碧落微微颔首,正欲入内。

小道童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啊,仙子,您离京这段时日,有位姓杨的公子,前后来了观里两次,指名求见您。”

“杨公子?”碧落脚步微顿,清冷的眸光落在道童身上。她认识的人间男子,姓杨的……似乎只有一位。

“正是。”小道童点头,努力回忆着,“第一次约莫是四月中下旬,第二次是……是四月廿八。那位杨公子,看着是位读书人,气度温润,说话也极客气有礼。他说他姓杨,单名一个‘慎’字,从天水来京备考。”

杨慎……果然是他。碧落心中一动,那个在北上途中与她论道,眼中闪烁着理想光芒却又带着深沉爱慕的书生。

“他可有言明来意?”碧落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第一次来,只说是久慕仙子风仪,特来拜会,并请教一些……嗯……学问上的疑难。”小道童挠挠头,“观里值守的师兄告知他仙子外出公干,归期未定。杨公子当时……眼中似有些失落,但依旧温润有礼,留下一份拜帖便告辞了。”

“第二次来呢?”碧落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第二次来,杨公子说……说他已在京城安顿下来,准备备考明年的春闱。听闻仙子尚未归来,便留下一个小包裹和一封书信,说是家乡的一点心意。”小道童指了指房间,“包裹和书信,道长让收在您静室的书案上了。”

碧落沉默片刻,只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道童应声退下。

碧落步入静室。书案上,靛蓝棉布包裹旁,压着一封素雅信笺,信封上清隽的楷书:“碧落仙子 敬启”。

碧落静立片刻,指尖拂过信封。神念微动,已感知包裹内是几样天水风味的干果蜜饯,以及一本装订整齐、墨迹犹新的手抄册子,扉页似乎写着《北行问思录》。没有贵重之物,只有一份带着故土气息的质朴心意。

她拿起信笺,拆开。信纸是上好的素白宣纸,字迹端正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筋骨:

碧落仙子尊鉴:

州府一别,倏忽数月。慎已安抵京城,赁居西城,潜心备考,以待明岁春闱。日前两度冒昧造访仙居,皆缘悭一面,闻仙子有镇异之任在身,奔波劳碌,伏惟珍摄。

慎此番留京,家母及舅父皆寄厚望于科场功名,此乃慎自幼所志,亦不敢懈怠分毫。然,近日京城风气丕变,修行之事蔚然成风,家舅亦以为,此乃当世新局,劝慎或可涉足一二,不为长生超脱,但求强身健志,通晓时务,以备将来若得效命朝廷,能与修士、镇异司乃至封魔诸事有所应对。舅父言,此亦为经世致用之“新学”。

慎初闻此议,心绪颇复。寒窗十载,所求者,无非以圣贤之道匡扶世道,以律法文章裨益黎民。此志未移。然舅父之言,亦非无理。值此剧变之世,妖魔显踪,灵气复苏,修士之力渐成护国安民之重器。若全然不通此道,未来恐有隔靴搔痒、纸上谈兵之虞。

慎深知仙子超凡脱俗,洞悉世情。昔日北上途中,仙子三问,如晨钟暮鼓,令慎于圣贤书外,得窥世情之幽微、大道之至理,受益终生,感激莫名。

今慎困于抉择:是当一心只读圣贤书,循传统科举之路?亦或当分心涉足修行之门,以求“知彼”而利将来之“知己”?二者取舍,关乎慎未来数十载之道路。心中彷徨,如临歧路。

仙子智慧通玄,俯瞰红尘,对世事变迁、人心向背,必有高屋建瓴之见。故不揣冒昧,修书一封,恳请仙子于百忙之中,拨冗赐教一二。仙子片言,或可为慎拨开迷雾,指明方向。无论仙子作何指点,慎皆铭感五内,必深思慎取。

随信奉上家乡些许风物及慎近月所思所录之《北行问思录》一册,聊表寸心,万望哂纳。书中不过慎读史阅世、观京城新象之愚见,或存谬误,亦盼仙子闲暇时,偶有垂顾,指点迷津。

京城春深,诸事繁杂。伏乞仙子珍重道体。

天水后学 杨慎 顿首再拜

元启六年 四月廿八

信笺上的墨迹温润,字里行间透着读书人的恭谨与真诚。没有半分逾矩的情愫表达,只有对一个曾深刻启发过自己的“师长”的由衷敬重和关于人生道路的郑重请教。他将舅舅提出的两条道路——纯粹科举与涉足修行清晰列出,坦承自己的困惑,恳切寻求碧落的“高屋建瓴之见”。

碧落放下信笺,清冷的眸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杨慎……果然如她所料,是个极有分寸的君子。他已敏锐地感知到并完全尊重了她的态度,将那份深沉的情愫完美地收敛、转化为了纯粹的慕道之情与对智者的求教之心。这封信,情真意切,坦荡磊落,提出的问题更是切中这个剧变时代读书人面临的现实困境。

她拿起那本《北行问思录》。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对律法执行不公的观察、对新兴修行阶层可能带来的社会变化的思考,甚至还有对碧落昔日三问的引申探讨……字迹工整,思考深入,充满了忧国忧民的书生情怀和求知若渴的赤子之心。

碧落沉默良久。

现如今凡间修行体系的草创,孟青云步入修行之路,其体内的残魂不知何时苏醒,她不能长久留在身边引导、度化……诸多事务萦绕心头。杨慎的困惑,看似是他个人的道路选择,实则折射出这个时代无数读书人乃至整个社会结构面临的转型阵痛。

她将信笺和书册轻轻放回书案,与那靛蓝包裹放在一起。

“红尘路歧,心志为本。”她低声自语,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微澜,“科举,修行,皆为器用。持何器,行何路,当问本心所向,而非随波逐流。”

她并未立刻回信。杨慎的困惑,不是一个能轻易给出答案的问题。它需要时间沉淀,需要他自己去观察、去体验、去碰撞,最终才能找到那条属于他的、能将圣贤理想与时代变革融合的道路。或许…在某个更合适的时机,当她处理完眼前的要务,心境更为澄明时,可以给他一个更清晰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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