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法舟破开灰蒙蒙的海浪，驶近千瑚群岛边缘一处标注为“黑岩岛”的海域。根据苏禾提供的零星线索与海图比对，这片礁石嶙峋、岛屿暗沉的区域，曾是孟婉蓉几次躲避追捕的藏身点之一。
孟青云立于船头，法眼微开，灰蒙视野扫过下方暗流汹涌的海面与星罗棋布的黑色岛礁。混沌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感应着周遭一切异常气息。
突然，他目光一凝。
远处海面上，两道仓惶的遁光正歪歪斜斜地掠海飞遁，其后紧追着三道色泽艳丽却带着森然杀意的流光。前方遁光中是一男一女，男子文士打扮，此刻袍袖破损，气息紊乱；女子身形矫健，手中一对短刃不断向后挥出气劲阻挡，嘴角隐见血痕。
“前辈，救下他们！”苏禾从船舱中探出头，失声惊呼，“他们是大雍来的修士！”
孟青云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大雍修士？在这远离故土的海外？
无需他下令，小煞低吼一声，黑白身影已如电射出。它甚至未完全展开雷翼，只是凭借肉身速度，瞬间横跨数里海域，出现在那三道追杀流光之前。
那三名追击者皆是金丹初期修为。见一头怪异小兽拦路，为首一人狞笑：“哪来的畜生，滚开！”挥手便是一道凝练水箭射出。
小煞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鼻尖，面对那足以洞穿金石的水箭，不闪不避，抬起前爪随意一拍。
“噗！”
水箭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瞬间溃散成漫天水珠。那小兽爪风余势不减，隔空印在那为首修士胸口。
“咔嚓！”
护体灵光应声而碎，那修士胸膛凹陷，眼珠凸出，哼都未哼一声便如断线风筝般栽向大海。
剩余两人骇然惊呼，转身欲逃。小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雷翼微微一振，两道细微的电蛇后发先至，精准地钻入那两名修士丹田。
“啊！”
凄厉惨叫响起，两人周身灵气瞬间溃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直直坠落，被小煞伸出爪子凌空抓住，拖死狗般带回法舟，扔在甲板上。虽气息奄奄，却留了口气。
前方逃遁的李谋和柳娘子看得目瞪口呆，僵在半空，一时不知是该继续逃还是该上前。
孟青云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平静传来：“大雍来的？可认识周玄策？”
李谋与柳娘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李谋稳住心神，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李谋，这是柳娘子。我二人……正是奉扶乐亲王之命，出海寻人。”
“寻谁？”
“寻…寻京城孟家，肖玉娘夫人，及其女孟婉蓉小姐。”李谋小心翼翼地答道，同时仔细观察着孟青云的神色。“王爷他…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孟兄的亲人，派出了不止我们一队人。”
孟青云沉默，眼底闪过复杂。周玄策……小师弟，竟一直记挂着此事。
“你们找到了？”他问，声音听不出起伏。
柳娘子接口，语气带着遗憾：“我们与带头大哥胡铁，数月前在此片海域，曾两次被一神秘女子所救。那女子修为高深，应是筑基圆满，使一手精妙的水系剑诀。她救下我们后便匆匆离去，不肯透露姓名。胡大哥总觉得……她可能知道孟家小姐下落，甚至……甚至觉得她有些眼熟，但不敢确定。”
孟青云心脏微微一紧。“样貌如何？仔细说。”
李谋努力回忆：“那女子看着约莫双十年华，眉宇间……颇有英气，眼神很亮，但带着警惕与疏离。具体容貌……因她每次出现都蒙着面，看不真切。只记得她左边眉梢，似乎有一颗极小的浅痣。”
眉梢浅痣……孟青云脑海中浮现小妹幼时娇憨的模样，记忆已然模糊，但那颗眉梢小痣，母亲曾笑言是“俏皮痣”，他依稀还有印象。
“她如今在何处？”孟青云追问，语气带着急切。
李谋脸色一黯，指向甲板上那两个被废的金丹修士：“我们与胡大哥打探消息，不料被这群自称‘天涯阁’的人盯上。胡大哥为了掩护我等……已被他们擒去。那位救我们的女子，之后便再未见过……”
就在这时，甲板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天涯阁修士发出微弱呻吟。
孟青云目光转冷，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天涯阁？为何追捕大雍修士？那女子下落何在？”
那修士面露恐惧，感受到孟青云身上的压迫感，颤声道：“是…是阁主下令……抓捕所有在附近海域活动的大雍修士，尤其是……寻找一个叫孟婉蓉的合欢宗叛徒……”
合欢宗？叛徒？孟青云眉头微蹙。
“说下去。”
“那……那孟婉蓉，数日前已被我阁中长老带队围捕成功……连同后来抓到的一个络腮胡子大雍修士……一并……一并押送回合欢宗了……”
小妹被抓了！还有那位寻找她的胡铁！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名瘫软的天涯阁修士。
“天涯阁，为何甘为合欢宗走狗？”他声音中的冷意几乎能将海水冻结。
那修士面露恐惧，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玄阴子却已不耐，素手轻抬，一道灰蒙蒙的魂力如同触须，瞬间刺入那名修士的眉心。“何必多费唇舌，搜魂便是。”
那修士身体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口中溢出白沫。片刻后，玄阴子收回魂力，那修士已气息断绝，神魂破碎。
玄阴子闭目略作整理，随即睁开眼，语气带着讥诮：“原来如此。这天涯阁阁主连云鹤，与那合欢宗的妙语夫人，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旧日纠葛。妙语夫人许了他什么好处，他便派出阁中精锐，帮着围捕孟婉蓉，清理附近海域‘碍事’的大雍修士。”
她顿了顿，看向孟青云：“那连云鹤，与你一样，元婴中期修为。”
孟青云眼神微动，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玄阴子继续道：“不过，这天涯阁能在此海域称雄一方，靠的不仅是阁主。他们还有一位闭关多年，正准备冲击化神期的老祖——连天涯，连云鹤的父亲。”
元婴中期阁主，一位准备冲击化神的老祖。
孟青云面色不变。连云鹤？同阶之中，他自信无人能挡他。即便那连天涯真侥幸突破化神，有小煞这堪比元婴巅峰的战力在，他也有一战之力，至少脱身无虞。
既如此，救出小妹之后，这天涯阁……也势必要去“拜访”一番了。有些债，必须清算。
他袖袍一拂，一股无形力道将甲板上另一名昏迷的天涯阁修士也化为齑粉。
“走。”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法舟方向一转，不再犹豫，按照苏禾指引的方向，如同一道利箭，撕裂海雾，径直朝着合欢宗所在海域疾驰而去。
金平岛，雾气缭绕，岛上山峦点缀着粉桃白李，是合欢宗所在。妙语夫人肖幼安刚从关押孟婉蓉的地牢出来，从孟婉蓉被抓关押的七天时间里，她对孟婉蓉很复杂，她想杀了孟婉蓉，却总会想起肖玉娘，犹豫几天都未曾决定。
今天她做出决定，她要让肖玉娘的孽种走她的老路，肖玉娘不是担心她会卖掉孟婉蓉才要逃跑吗？那就干脆卖了。她指尖划过冰冷的海图，上面标注着新合欢宗势力范围的扩张。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带着魅惑人心的甜腻。
百年前，她还叫肖幼安，是合欢宗人人宠爱的小师妹。肖玉娘就站在她旁边，笨拙地帮她绾发。她们约定，要一起将合欢宗发扬光大。
然后火光就吞没了一切。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颅被斩下，母亲以一己之力拖住了两个敌人，把她和几个师妹推出火海。她回头，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红。
逃亡路上，银钱用光，丹药耗尽。昔日高高在上的宗主之女，不得不对一个个堪堪筑基的修士展露笑颜，在无数贪婪或鄙夷的目光中辗转。那些附着灵力的手在她身上留下看不见的烙印，也一点点碾碎了她对人性最后的期待。
她开始明白，温情和软弱只会让人死得更快。她要重建合欢宗，不惜任何代价。她辗转找到一些流落的同门，用旧情，用利益，也用手段把她们聚拢起来。
直到偶然机遇下她跟随靠山来到大雍京城，看到了肖玉娘。那个曾经跟她一起修炼，一起偷懒，一起分享心事的姐妹，竟然穿着绫罗绸缎，给人做了妾，还生了女儿，脸上带着她早已遗忘“安稳”的神情。那一刻，嫉妒和背叛的痛楚，像毒藤般勒紧了她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她在泥沼里挣扎，肖玉娘却能享受着岁月静好？
“玉娘，你忘了合欢宗，忘了我们了吗？”她当时这样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肖玉娘的犹豫和退缩，更是火上浇油。肖幼安脸上的笑容冷了下去。既然你忘了，那我就让你想起来，用你最在乎的东西。
她趁着孟家变故之际带走了她们。看着肖玉娘为了孟婉蓉那个小孽种，一次次忍下屈辱，顺从地去侍奉那些她精心挑选，对合欢宗“有用”的人时，肖幼安心底确实升起些许扭曲的快慰。看，你也脏了，你也尝到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了。这是你欠我的，欠合欢宗的！
她甚至“仁慈”地想着：等玉娘熬过这几个最难缠的，把她受过的苦都尝一遍，她们就一样了。到那时，她会像以前一样对玉娘好，她们还是最好的姐妹，一起经营新的合欢宗。
可肖玉娘竟然反抗了！她竟敢带着那个孽种逃跑！
“肖幼安，我情愿这辈子从未认识你！”
当肖玉娘在她面前悍然自爆，那决绝的话语和血色光芒刺入眼帘的瞬间，肖幼安仿佛又回到了合欢宗覆灭的那一天。一样的仓惶，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失去。她精心构筑用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偏执世界，被这声爆炸撼动了根基。
她踉跄返回大殿，撞翻了香炉，灰烬沾满了华美的裙摆。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忍一下？就差最后一个了！她明明已经为她打点好，那人虽然性情古怪，但绝不会真要了她的命！
“肯定是那个孽种……是孟婉蓉怂恿的！”肖幼安对着空荡的大殿嘶哑低语，眼神狂乱，“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何曾真的伤过那小贱种？我不过是……不过是想让玉娘明白……”她跌坐在地，华服萎顿，像一朵急速枯萎的花。
桌上铜镜里映出妙语娘子变化莫测的脸。她刚要唤来侍女，让她去地牢带孟婉蓉过来。
“轰——！”
一声巨震，一道灰色遁光悍然打破虚假的宁静！
铁木法舟如同陨星，直接撞在金平岛外围那层粉色的护宗光罩上。光罩剧烈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舟头，孟青云负手而立，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他甚至未出手，身旁的小煞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周身神雷爆涌而出，化作一道粗大雷柱，狠狠劈在光罩最薄弱处。
“咔嚓！”
护宗大阵应声而碎，粉色的光点如雨般崩落。
“敌袭——！”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全岛。
合欢宗内顿时乱作一团。无数衣着暴露的弟子从殿宇、洞府中冲出，面带惊慌。
主殿之内，眉眼含煞的妙语夫人脸色剧变。“启动所有禁制！拦住他们！快去天涯阁求援！”她尖声下令。
然而，灰蒙蒙的阴气不知何时已笼罩了整个金平岛上空，如同一个倒扣的碗，隔绝内外。玄阴子悬浮半空，素手结印，淡淡道：“今日，谁也别想走。”
下一刻，杀戮开启。
孟青云一步踏出法舟，身形如鬼魅，所过之处，合欢宗弟子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倒下。小煞化作黑白闪电，在人群中穿梭，雷光过处，焦尸遍地。李谋与柳娘子紧随其后，剑光刀影，专门清理那些试图结阵或偷袭的低阶弟子。玄阴子则操控阵法之余，精准点杀那些试图逃窜或施展秘法的金丹执事。
从山门到主殿广场，一条血路被硬生生杀出。残肢断臂铺满石阶，血腥气冲散了岛上的靡靡甜香。
最终，妙语夫人与仅存的五六位金丹长老，被死死围堵在宗门主殿前的广场上，面无人色。
孟青云看都未看她们一眼，对身旁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的苏禾道：“带路，去地牢。”
苏禾用力点头，立刻引着孟青云冲向主殿侧后方一条隐秘的向下通道。
地牢入口，两名筑基弟子刚想阻拦，便被孟青云袖袍一挥，震成血雾。刚踏入阴湿昏暗的甬道，便听到身后传来李谋和柳娘子的声音：“胡大哥！”只见一络腮胡的男子被穿了琵琶骨挂在刑架上，满身是伤。孟青云挥出一道灵力，金属链条应声而断，那胡铁跌落下来被两人扶住。
孟青云送出一瓶丹药：“你们先带他上去疗伤。”
“多谢前辈。”二人接过丹药喂给胡铁一颗，二人一背一扶，护着胡铁向上走去。
孟青云眼中杀意更盛，步伐加快向地牢深处走去。
在地牢最深处，一间布满禁制铁牢内，一名女子被儿臂粗的锁链捆缚在石柱上。她衣衫褴褛，遍布鞭痕，灵力被封，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冰，冷静、坚韧，没有半分屈服。
她就是孟婉蓉。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禁制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撕开。铁门发出刺耳的扭曲声，轰然倒塌。
光线涌入，映出来人的身影。青袍，灰发，面容与她记忆深处那面孔有重叠，只是更加棱角分明，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邪气与魔意，周身气息深不可测，带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
孟婉蓉瞳孔微缩：“大哥，是你吗？”
孟青云看着石柱上那道伤痕累累却脊梁挺直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近六十年的分离……他终于见到唯一的亲人了。
“小妹……”他开口，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孟婉蓉脸上的难以置信化作委屈，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生死逃亡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此刻却控制不住，她死死盯着孟青云的脸，嘴唇哆嗦着，终于脱口而出：“……大哥！你怎么才来啊……大哥……”
孟青云上前，指尖混沌灵力吞吐，那足以困死金丹的禁制锁链如同朽木般寸寸断裂。
“是大哥不好，来晚了……别怕，以后有大哥在！”他扶住哭得不能自已又受伤脱力的妹妹，解了封锁孟婉蓉丹田的禁制，将一片白色莲瓣送入小妹口中，精纯的生机在体内弥漫，修复着全身的伤口。
孟婉蓉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哭声渐止。她借力站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目光越过孟青云的肩膀，望向地牢外隐约传来的喊杀声，眼神冰冷而决绝。
“哥，”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坚定，“我要合欢宗。”
孟青云看着她。
“我要亲手杀了妙语那个贱人。”她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要成为合欢宗的宗主。”
她转过头，泪眼直视孟青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重塑命运的野心：“我要让那些曾经视我们为玩物、为草芥的人，都付出代价！我要给像我一样，在这里身不由己的姐妹，一个能活下去，甚至能反击的地方！”
孟青云静静听着，心中震撼于妹妹这六十年来经历的磨难与蜕变。那个记忆中模糊的小丫头逐渐清晰，已经成长为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抬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残存的泪水和沾染的血污，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然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霸道的弧度。
“只要一个合欢宗？”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睥睨四海的气势，“小妹，格局要更大。”
他望向地牢外，目光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整片纷乱的海域。
“这片海域，都应该是你的。”
他重新看向妹妹，眼神笃定而温暖：“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哥哥。”
“无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在你身后。”
孟婉蓉怔怔地看着他，眼眸中又开始酸涩。原来她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用力咬住下唇，重重点了点头。
无需再多言语。兄妹二人并肩，走出阴暗的地牢，走向那片已被鲜血染红的广场，走向等待清算的仇敌，也走向一个由他们亲手开创的、全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