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咳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抓了抓谢珩的衣角。
眼睛还未睁开,指尖已触到衣料的粗糙。喉间泛起一股腥甜,她强咽下去,却终究没能忍住,又咳了出来。温热的血顺着嘴角滑落,滴在枕畔的帕子上,颜色暗沉,边缘微微发紫。
她缓缓睁眼,凝视良久才看清那块帕子——是她随身携带的旧物,边角早已磨得毛糙。此刻帕面上浸满了血,血迹蜿蜒成一个奇异的图案:像一扇门,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缝中似有火光跃动。
她怔怔望着,心跳渐急。
这图她认得。每逢月圆之夜,她总会梦见一座荒废的御花园,园中石桌上刻着半幅图纹,始终不解其意。而今,血染之形竟与梦中分毫不差。
她闭上眼,试图深入追索。
头痛骤然袭来,仿佛有人持刀在脑中搅动。她咬牙未停,继续回想——画面忽变:乾元殿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魏长忠立于台阶之上,高举黄绸诏书,声音嘶哑:“先帝遗诏,立二皇子为储!”群臣跪伏于地,无人敢抬头。
紧接着,她看见元启帝倒在血泊之中,脖颈扭曲,双目圆睁,口中含着一枚黑色小袋。
她猛然睁眼,冷汗自额角滑落,浸湿鬓发。
不是梦。这是以血换来的预兆,三日后必会应验。
门外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春桃端着药碗进来,见她醒来,手一抖,险些打翻了碗。
“小姐!您醒了?”声音里带着哽咽。
薛明蕙抬手示意她噤声。唇干舌燥,说话费力:“别声张……府里人多眼杂。”
春桃紧抿嘴唇,用力点头。
薛明蕙抬起手,用指尖蘸了唇边鲜血,在帕子一角写下四字:三日后,改诏。
写罢,立刻将帕子凑近烛火。火焰吞噬字迹时,她低声道:“烧干净。”
春桃望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听我说。”薛明蕙喘息片刻,“你即刻准备出门。去我柜中取那件粗布衣裳,还有去年商队留下的通行牒文。”
春桃一怔:“小姐是要我去送信?”
“嗯。”她闭了闭眼,“扮作卖药妇人,去三皇子府外等候。莫进府,寻他身边的小太监李通。半夜敲后巷墙垣,三下为号。若他现身,只说八个字——‘血纹示警,防诏篡易’。”
春桃默念一遍,低声复述。
“不可落字。”薛明蕙提醒,“一字都不能留。”
春桃点头,转身欲走。临出门前,薛明蕙又唤住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靛蓝荷包,塞进春桃怀里:“若被人拦截,便将此药粉撒出。可使人目痛难睁,趁机脱身。”
春桃紧紧攥住荷包,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明白此事凶险,但也深知小姐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快去。”薛明蕙倚在床头,声音愈发微弱,“别回头。”
春桃深吸一口气,低头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薛明蕙只觉胸口如压巨石,呼吸艰难。方才那一番回溯耗尽心力,再勉强支撑恐又呕血。但她不能倒。
她伸手轻抚鬓边玉兰花,花瓣已软,略显枯黄。她轻轻摘下,藏于枕下。
窗外天光渐亮,晨阳洒入,映照在空荡的床侧。
谢珩是在破晓时分离开的。
他守了一夜,直至她呼吸平稳才肯松手。春桃进来时,他正凝视她掌心残留的血痕——尚未干涸,隐约勾勒出一道弧线,形如残缺之环。
他未言语,起身披衣,悄然出门。
未走正门,而是绕过花园小径,来到府后一处废弃马厩。墙角有块松动的砖,他轻轻一推,砖石移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这是前朝遗留的密道,知者寥寥。成国公府掌京城防务,此道乃先帝所赐,专为紧急调兵之用。
他提灯下行,步履沉稳。
通道狭窄,壁上渗水。行至第七个转角处,有一机关箱,掌控皇城数处烽火台令牌更换时辰。依例,每五日司礼监派人开启一次。
今日本不应有人。
但他听见了动静。
前方传来金属摩擦之声,似有人正在撬锁。
他熄灭灯火,贴墙潜行。拐角处立着一人,身着太监服饰,左手戴皮手套,正蹲身摆弄机关箱。
魏长忠。
谢珩不出声,右手一扬,笔尖已抵住对方咽喉。
魏长忠身躯一僵。
“世子殿下……”他嗓音沙哑,“您这是何意?”
“三日后子时。”谢珩语气温淡,却透着寒意,“乾元殿外烽火若未点燃,你的头颅便要落地。”
魏长忠不动,亦未反驳。
“司礼监三百人,一个不留。”谢珩手腕微压,笔尖划破皮肤,一滴血顺颈流下,“你也该记得,北狄使臣是如何死的。”
魏长忠喉结滚动。
“老奴……不懂殿下所言。”
谢珩冷笑一声,收起笔锋。他绕过对方,打开机关箱,发现其中烽火令符已然不见。
合上箱盖,他拍了拍魏长忠肩头:“懂就好。”
言毕转身离去,不曾回首。
身后,魏长忠伫立原地,手套之下,断指隐隐作痛。
薛明蕙躺在床上,一直在等。
她不知春桃能否顺利出城,也不确定那八字能否传至三皇子耳中。她只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她闭着眼,身子越来越沉。先前那口血让她头晕目眩,胸闷如堵。想撑身喝水,手一用力却滑落在床。
外头脚步轻响,熟悉而克制。
谢珩回来了。
他进门未语,径直坐在床边。她未睁眼,却能感知他在注视自己。
“春桃走了。”她说。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穿的是商队衣裳,脸上抹了遮颜药粉。”
她微微颔首:“魏长忠那边……?”
“见过了。”他顿了顿,“他不会再动烽火令符。”
她终于松了口气,全身力气似被抽尽。
谢珩扶住她肩头,让她靠稳。
“别硬撑。”他说。
她想笑,嘴角刚牵动,便又咳了一下。这次未出血,只是喉咙发痒。
“我还不能倒。”她望着帐顶,“他们要改诏书,我就要让他们改不成。”
谢珩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清楚她的疲惫。他也明白,一旦她决定前行,便绝不会中途退却。
屋外鸟鸣清脆,阳光洒至床前。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我没撑到那一天……”她声音极轻,“你要让真相大白。”
谢珩握紧她的手,力道沉重。
“不会有那一天。”
她不再言语,闭目休憩。
他依旧坐在床边,纹丝未动。
风拂起帘幕,案上那方空帕被吹落于地,无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