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仍在微微颤动。薛明蕙跪在忘川河底，指尖距离那道微光仅有一寸之遥。她听见了声音。
“蕙儿。”
那声音极轻，断续如风中残缕，仿佛自遥远天际飘来，又似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猛然抬头，双眼通红，却未落泪。泪水早已干涸，心底只剩下一团冰冷的重量。她知道这声音来自谁，也清楚他此刻身在何方。
他来了。
那是第一世终结的战场，箭雨倾落的瞬间。
谢珩躺在地上，天边翻涌着暗红色的云。一支箭贯穿他的胸口，尾羽轻轻晃动。血已不再奔流，颜色发黑，边缘泛着诡异的紫意。他睁着眼，视线模糊，耳畔尽是嗡鸣。
忽然，一个声音穿透嘈杂，清晰浮现。
“谢珩，睁眼。”
他喉头微动，想要开口，却呛出一口血。他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明蕙。
“救……不了……”三个字说完，意识便开始沉坠。
但那声音没有停歇。
“你能活。这一回，你不许死。”
他感到胸口被按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节奏——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原本将停的心跳，竟缓缓重新搏动起来。
与此同时，他怀中的物件亮了。
一部早该报废的手机，屏幕泛起幽蓝光芒。数字显现：48。
心率正在回升。
薛明蕙坐在忘川河底，双手虚贴胸前，掌心向内，仿佛在空中进行某种无形的按压。她额角渗汗，唇色苍白。她正用自己的动作，牵引谢珩体内的生命反应。
她记得第十世学过的急救法门：按压位置要准，力度要足，节奏不能过快也不能过缓。她一边操作，一边默念口诀，同时以血纹之力催动《璇玑图》的影像浮现在识海，与现实重叠。
她“看”到了谢珩体内的情形。毒素正沿血脉疾速流向心脏，另一股力量也在苏醒——魔种。它蛰伏于他肩头旧伤之中，因外力激发而蠢蠢欲动。
不能再等了。
她撕开袖口，将最后一包药粉倾于指尖。这是她留存至今的解毒之物，融合纳米银与草药精粹，或可暂缓毒素蔓延。她不知是否有效，却必须一试。
药粉洒落刹那，谢珩伤口周围泛起一层淡蓝色火焰。火不灼人，反觉清凉。毒素扩散之势随之减缓。
谢珩骤然睁眼。
他看清了眼前之人。明蕙的脸浮现在战场之上，并非实体，而是由血纹勾勒出的虚影。她正在对他说话，他能清晰辨认她的唇形。
“别怕，我在。”
他抬手欲触，只抓到一把风沙。
“别……碰我。”他终于挤出声音，“魔种会顺着你的血侵入。”
话音未落，胸口伤口裂开一道细缝，黑气溢出，沿着皮肤迅速攀爬。那些纹路宛如活物，转眼覆盖半身。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暗金。
他在抵抗。
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身体轻微抽搐。他清楚一旦魔种彻底掌控躯体，别说救人，他自己都将化作刺向她的利刃。
明蕙看见了一切。
她没有退缩。
她从袖中取出玉佩，贴在自己额前。那是五年前谢珩赠予之物，温润柔和。每当她咳得厉害，只要触碰到这块玉，痛楚便会减轻几分。
此刻，她将这份安宁传递过去。
玉佩泛起淡淡光晕，顺着她的指尖流入虚空，落在谢珩眉心。那一瞬，他身躯微震，魔纹蔓延之势骤然放缓。
“你说过要回来。”她低声呢喃，“我不许你食言。”
谢珩喘息着，眼神逐渐清明。他望着她，久久不动，终是缓缓点头。
远处传来低沉急促的号角声，马蹄震动大地。新一批敌军正在逼近。这场战争尚未结束，杀伐仍在继续。
但他还活着。
至少此刻，他还活着。
明蕙松了口气，身形微晃。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沾血——是从嘴角溢出的。方才施救耗损过甚，伤及自身，咳出了血。
她抹去血迹，挺直脊背。
她不能走。她必须守在这里，维系这条金线。只要她尚存清醒，谢珩就不会彻底坠入黑暗。
青崖立于她身后数步，左腿机关隐隐发热。他沉默不语，目光紧锁那根金线。他知道此刻不容打扰，否则联系即断。
他望向薛明蕙的背影。她坐姿安静，肩头却绷得极紧。他知道，她在强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战场上的风一阵阵吹过，时断时续。谢珩倚靠在断裂的石块旁，身上覆着半幅战旗。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已趋平稳。魔纹退至肩下，不再前行。
他伸手抚过胸口箭伤。箭已被自行拔除，处理粗糙，好在止住了血。药粉留下的蓝色痕迹仍印在皮肤上，如同烙下的印记。
他抬头望天。
明蕙的影子已然消散，但她留下了一句话：
“等我找到办法带你回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坚定如铁。
他活动手腕，右靴中的判官笔仍在。抽出少许，发现剑身已有细微裂痕——那是魔种冲击所致。
他并不在意。
将笔收回，他缓缓站起。脚下一滑，踩到了某物。
低头一看，是一部手机。
屏幕碎裂大半，却仍能运作。他拾起，开启界面。心率监测仍在运行，数字跳动：52。
他凝视几秒，随后将其收入怀中。
远处马蹄声愈来愈近。
他扶着石块站定，一手按住胸口，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无兵无援，唯余一人。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一世，他本应死于冲锋途中，为掩护他人撤退，被三支利箭贯穿胸膛。世人皆以为他是英勇战死，无人知晓他实则是为某人争取时间。
但现在不同了。
他已经越过第一次死亡。
这意味着命运可以改写。
他行至一处高地，驻足而立。敌军前锋已然现身，旌旗猎猎，刀光耀目。
他站在那里，未曾闪避。
风自背后吹来，夹杂着灰烬的气息。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
那里仍在跳动。
这就够了。
明蕙忽然睁眼。
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波动自金线传来。她伸手探去，发现那道光比先前更亮。
“你还活着。”她轻声道。
青崖上前一步：“世子气息已稳。”
她点头，未回头。手掌覆上玉佩，闭目再度连接那片战场。
这一次，她不只是教他如何求生。
她要将记忆送过去。
所有她所知之事，十世轮回的过往，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她都要让他记起。
她开始咳血。
一滴一滴落入水中，漾成细小的红圈。每一次咳嗽，都是对寿元的消耗。但她未曾停下。
谢珩正走向敌阵，忽地顿住脚步。
脑海骤然涌入无数画面——
一座燃烧的屋宅，女子抱着婴儿奔出，被人从背后斩倒；
一条街巷，灯笼高挂，他与一名白衣少女对视，两人手中各握半截玉簪；
一间牢狱，铁链叮当，少女倒地不起，他扑上前紧紧抱住，嘶喊她的名字；
还有无数次，她在他怀中死去，闭着眼，再无动静。
这些不是梦。
是他遗忘的前世。
他立于原地，手死死攥住胸前衣襟。
“我想起来了。”他低声说，“全都想起来了。”
远方，敌军已列阵完毕。
主将举起长枪，下令冲锋。
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大地震颤。
谢珩抬起头，直面那片杀机。
他未后退。
他自靴中抽出判官笔，横于身前。
笔尖指向敌人，亦指向命运。
笔身裂缝从中部延伸而下。
下一刻，笔尖崩裂一小块，露出其内藏匿之物——
一块金属薄片，刻满繁复纹路，宛若符印。
他凝视那物，眼神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