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巷子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映着灰灰的天空。
薛明蕙站在自家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她没走，也没收伞。风吹过来，发间的金钗动了一下，晃了两下，掉了下去。
她低头看，金钗落在脚边的水洼里。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巷口跑进来。他脚步很快，踩出水花，怀里抱着一本书，用外衣包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头发也湿了，贴在额头上。
他看见她，脚步慢了下来。
风一吹，书页翻开了一个角。里面露出一幅画——残园夕照。园子破旧，墙裂了，树枯了，只有一株草从地缝里长出来，孤零零地站着。
薛明蕙的心跳突然快了。
她没见过这幅画，可她觉得熟悉。
他也停住了。他看了看手里的书，又抬头看她，眼神变了。像是认出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两人隔了几步远。雨还在下，一滴一滴打在伞上，声音很轻。
金钗躺在地上，没人去捡。
谢珩往前走了一小步。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颈后。那里有一块皮肤颜色深一点，藏在发丝下面，若隐若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同一个位置也在发热。
他蹲下来。
她也蹲下了。
她的手指刚碰到金钗，就碰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有茧，是写字磨出来的。她的指尖软软的，带着淡淡的药香。谁都没有缩回手。
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突然闪出很多画面——
灯会上烟火升空，一支玉簪断成两截；
藏经阁里烛火晃动，她靠在他肩上咳血；
洪水里他抓住她的手腕，指甲都裂了；
画舫沉进江底，他在水下帮她解开缠住裙角的绳子；
还有……一座大殿，锁链断裂，河水倒流，他们牵手走了十步，每一步都很重。
太多记忆，太多年。
他们都没睁眼，可都想起来了。
前世的痛，前世的守候，前世一次次错过和重逢，全都回来了。
谢珩的手抖了一下。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想叫她名字，却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薛明蕙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她没哭，也没笑。她只是把金钗握在手里，慢慢抬起头。
他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眼神没有陌生，没有疑惑，只有安静的确信，像终于找到了丢失很久的东西。
“是你。”他说。
声音很小，怕惊走这一刻。
她没回答，但她的手没松开。他们的手指还贴在一起，掌心相贴，温度一点点传过去。
他低头看那本书。画还在。现在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插图。这是她画的。上一世，她在病中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她说，那是她梦里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记得她当时说：“如果你还能找到我，就来这儿。”
他来了。不是靠法术，不是靠预知，而是因为今天早上翻开这本书时，胸口突然闷得喘不过气。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出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条巷子。他只知道，不走这一趟，他会后悔一辈子。
现在他知道了。
她也没问为什么他会拿着这本书。她只是看着他，看他眼角的疲惫，看他右手习惯性地摩挲书页边缘的动作——这个动作，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有了。
“你一直带着它？”她问。
“刚买的。”他声音哑，“书店老板说，这书没人要，放了十年。今天我一进门，他就递给我了。”
她点点头。不惊讶，也不怀疑。她信。
就像她信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伞也不收，明明该回去煎药了。
胎记还在发烫。她抬手摸了一下，指尖微热。这种感觉从小就有，每到下雨天就会出现。以前她以为是旧伤，后来才知道，那是灵魂在提醒她——有人正在靠近。
是他。
谢珩合上书，抱在怀里。雨水顺着书角滴下来，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没站起来，就坐在湿冷的石板上，看着她。
“这辈子，我是书院的学生。”他说。
“中医馆的女儿。”她答，“每天抓药、熬汤、写方子。”
“没有咳血了。”
“没有了。”
“也不用算计谁，不用躲谁。”
“都不用了。”
他笑了，眼角有点湿。不是雨。
“那挺好。”他说。
她看着他，忽然伸手，把金钗重新别回发间。动作很轻，像从前那样。
然后她站起身，把伞往他那边偏了偏。
“雨还没停。”
他仰头看她。她站在伞下，身影瘦弱，但站得很稳。
他伸手撑地，准备起来。可就在抬手时，书又滑了一下。一页纸露出来，上面写着几个字：第十世，终得圆满。
他盯着那行字，没动。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站着，一个蹲着，一个撑伞，谁都没开口。
巷子很安静。远处传来几声猫叫，是她平时喂的那只花斑猫，从墙头跳过，尾巴高高翘起。
谢珩终于站起来。他比她高出许多，一站直就碰到了屋檐下的竹竿，挂着的布帘轻轻晃了晃。
他低头看她。她也在看他。
“我明天还会走这条路。”他说。
“我知道。”
“你会在。”
“我会在。”
他又看了眼怀里的书。封面湿了，字迹模糊。但他记得第一页写着什么——《十世书：一人一城，一生一事》。
他没再翻。
他知道这一世的事是什么了。
就是她。
他往前迈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些。伞沿压低，遮住了两个人的头顶。
巷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打着伞走过，溅起水花，渐渐远去。
他们没回头。
谢珩抬起手，想碰她的脸，可手停在半空，最后只是轻轻拂掉她肩上的一片落叶。
她没躲。
雨还在下。
他低声说：“这次，我不再弄丢你了。”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
一只麻雀从屋檐飞下，扑棱棱掠过伞面，带起一阵风。
金钗再次滑落。
他们同时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