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手还放在谢珩的手心里,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脉搏。她正想回头看石桌上的凤冠霞帔,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响。
不是打雷,也不是钟声。
像是天裂开了。
她抬头,看见三十六道金光从天上落下来,落到残园的四周。金光变成了人影,都穿着宽袖长袍,脸看不清,只能看出身形很正。他们抬着一辆金色的辇车,车轮离地半寸,慢慢走到园子中间。
谢珩没动,也没松手。他的拇指轻轻擦了下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伤,是去年冬天她为他挡毒针留下的。
那些人站定后,一起抬手。荒地立刻长出桃树,树干直挺,开满花。花瓣飘在空中,不动也不落。香味很淡,闻久了却让人清醒。
这时薛明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嫁衣。凤冠沉沉压着额头,流苏挂在耳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她想抬手碰一下,脖子后面突然发烫。
那块胎记又热了。
这次不疼,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展开。她咬住嘴唇,没出声。谢珩察觉到她僵住了,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谁都没说话。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脚底传上来的。
“第一世。”
她低头,看见脚下出现了一级白玉台阶,在桃林尽头。台阶像镜子一样亮,映出她穿嫁衣的样子。在她右脚踩的地方,浮出几行字:
他为她挡箭,血染黄沙。
她记得那一世。北疆打仗,她扮成军中医女混进敌营。他骑马冲阵,背上中了三支箭。她抱着他滚下山坡,雪地上留下一道红印。
她没哭,把药粉嚼碎,一口一口敷在他伤口上。
那时她以为他死了。三天后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你嘴角沾着血沫。”
现在这些字就在她脚下,静静躺着,像一块碑。
她抬起左脚,往前走一步。
“第二世。”
这一阶写着:她为他抄写罪状,指节冻裂。
那是她在宗人府做苦役的时候。他被冤枉通敌,关在死牢。她跪在雪地里替他写申辩书,墨汁结冰,手指裂开,血混进墨里,字歪歪扭扭。那份文书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准了重审。
她不知道的是,他在牢里听到她咳嗽的声音,整晚没睡。
再走一步。
“第三世。”
他替她喝下毒酒,七日呕血不止。
“第四世。”
她割破手掌,用血画符救他出阵。
“第五世。”
他在雨巷追她三里路,只为还她一支断簪。
每走一步,那些画面就越清楚一点。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它们像是早就刻在这里,等她一步步踩出来。
谢珩一直走在她身边。他的手一直没放开。走到第七阶时,他停下。
这一阶没有名字,只有一幅图——半张《璇玑图》,边缘像锯齿,和她咳血时帕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着那幅图,右手慢慢握紧。他手中的判官笔开始变化。笔杆泛起金纹,接着整支笔化成液体,在空中转一圈,变成一方玉玺。
玉玺有龙形雕边,顶部刻着一只张开翅膀的鸟。下面空白,还没盖印。
他没看它,只是托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第八阶。
她被人推下井,他跳下去接住她,背撞断三根砖棱。
第九阶。
他被围杀在桥头,她吹骨笛引来援兵,嘴都撕裂了。
第十阶。
这阶比前面宽很多。她踩上去的一刻,整条台阶亮起金光。上面的文字动了起来,顺着台阶往上爬,最后变成一幅完整的图。
正是《璇玑图》。
它浮在空中,缓缓转动,纹路清晰。中间缺一小块,形状像一滴眼泪。
薛明蕙伸手摸向袖子里的帕子。那上面还有她刚才咳出的血,已经干了。她没拿出来,只是站着,看着那幅图。
谢珩走到她身边,把玉玺放进她手里。
玉玺碰到掌心的瞬间,图中央的缺口轻轻颤了一下。
远处响起一声轻响。
元启帝的影子出现在台阶尽头。他不再是阎王的样子,也不疯了。他穿着旧龙袍,脸色平静,双膝一弯,直接跪下。
“恭贺神女与剑奴大婚。”他说,“千年封印已满,请归位。”
他没抬头,也没再说话。风吹起他的袖子,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手臂。
星君们举起手中的法器。没有声音,但薛明蕙听到了音乐。不是耳朵听见的,是从骨头里冒出来的。低沉,悠远,带着一股拉扯的力量。
她低头看手里的玉玺。它变暖了,表面浮出几个小字,一闪就没了。她认得那种字——小时候做梦,母亲教她写的第一个字。
谢珩又伸出手。
她把玉玺还给他,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
两人一起往上走。身后,《璇玑图》慢慢下沉,贴进台阶底部,成了基石。桃花瓣开始落下,速度很慢,一片一片,盖住了他们走过的路。
走到最高处时,她看见前面立着一块石碑。碑面光滑,什么都没有。但她靠近时,上面浮出两个名字。
第一个是她的。
第二个是他的。
名字下面,有一行小字:生死相随。
她还没看清更多,脖子后面的热度突然加重。那凤凰纹完全展开,虚影飞向天空,和一道金光连在一起。一瞬间,她看到很多画面——
她站在火里,手里拿着半块玉佩;
他单膝跪地,剑尖抵着地面;
一座城门塌了,两人背靠背打上千士兵;
他在雪地里写了一个字,是“不”;
她最后一次咳血,血落入水中,开出一朵花。
最后一个画面停最久。
她坐在窗前,阳光照进来,落在她交叠的手上。她戴着婚戒,无名指上有圈浅痕。他坐在对面,正在研墨。桌上放着一本册子,封面写着两个字:家谱。
画面到这里没了。
她眨眨眼,发现自己还在台阶上。谢珩看着她,眼神安静。
他什么都没问。
她也没说。
星君们退后几步,让出一条路。路尽头是那辆金色辇车。车帘掀着一半,里面没人。
元启帝的影子还跪着,姿势没变。
她抬起脚,准备往前走。
就在她脚刚离地时,眼角扫到石碑背面。
那里本来是空的。
现在多了一行字。
字很新,像是刚刻上去的。
写的是:
你忘了第七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