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显然无法承载那旋律蕴含的厚重与奇异。
泰乐眼中的光焰微微摇曳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混合着灼烧感一路滑下,那点微妙的失落感似乎也被这液体冲刷得淡了些。
她放下酒杯,玻璃杯底磕在钢琴漆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狡猾。”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带着酒后的娇憨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不再追问,只是身体微微放松,重新靠回了冰凉的钢琴侧板,目光却依然胶着在陈默的侧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不肯罢休的执拗。
庭院里的气氛似乎因为刚才那戛然而止的旋律和未尽的追问而沉淀下来。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肉串油脂滴落引起的滋啦爆响,还有莉莎小声和艾米丽商量着要不要翻面的低语,构成了夜晚的背景音。
烤肉的香气越发浓郁霸道,混合着炭火烟气和庭院里草木的清香,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放松的烟火气。
陈浅浅适时地端着两个堆满烤串的盘子走了过来,带着热情的笑意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来来来,趁热吃!苏珊的独家秘制酱料,错过后悔!”
她将盘子分别递给陈默和泰乐,眼神在泰勒微红的脸颊和依旧明亮的眼睛上飞快地扫过,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向烤架那边,
“薇薇安!鸡翅好了没?快拿过来!”
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招呼声驱散了刚才那点微妙的凝滞。
大家围拢到烤炉边的小桌旁,笑声和交谈声重新活络起来。
泰乐也拿起一串烤得焦香四溢的牛肉,小口地咬着,冰凉的酒精和食物的暖意在她体内交织,一种松弛的、带着微醺的惬意感像温泉水般蔓延开来。
夜渐深,炭火的温度依旧炽热,但庭院角落的阴影却拉得更长了。
几杯酒下肚,加上一整天的放松和刚才那旋律带来的情绪激荡,泰乐感到一种久违的、彻底卸下防备的疲惫和舒适感涌了上来。
她坐在舒适的户外沙发里,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摇晃了一下,视线里跳跃的炭火光芒似乎也模糊重影起来。
陈默就坐在她旁边的单人藤椅上,中间只隔着一个窄窄的木质小边几。
他正微微侧着头,听陈浅浅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那温暖源头的冲动攫住了泰乐。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轻轻地、试探性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醉意和不易察觉的依恋,将头慢慢地、轻轻地靠在了陈默的肩头。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羽毛般的试探,蓬松的金发有几缕滑落下来,带着洗发水的淡淡香气,蹭在陈默颈侧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正和陈浅浅交谈的声音也顿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还有那细微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他下意识地想转头看她,脖颈的肌肉微微绷紧,却又在下一秒强行克制住了。
他的目光没有立刻落到她身上,只是垂下了眼睑,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短暂的僵硬过后,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弥漫开,他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些许,仿佛默许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醉意的亲近。
陈浅浅的声音适时地停了下来。
她坐在对面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喝的红酒,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精准地落在藤椅上那依偎在一起的剪影上。
一抹心照不宣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微笑在她唇边无声地漾开,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而隐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非常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烤架上新放上去的玉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微微探身,对着莉莎的方向扬声道:
“苏珊,那串蘑菇帮我翻个面!快焦了!”
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食物的热络,完美地掩盖了那瞬间的凝视和嘴角的笑意。
苏珊和薇薇安也看到了这一幕。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烁着促狭而了然的光芒,嘴角憋着笑。
她们立刻默契地低下头,一个假装专心致志地刷酱料,另一个则凑到烤炉前,夸张地研究着鸡翅的火候,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念叨着:
“嗯,这边再烤十秒……嗯,差不多了……”
动作幅度比平时大了不少,仿佛突然对烤肉事业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将空间和安静都留给了藤椅那边。
泰乐靠在那个坚实而温热的肩头,鼻尖萦绕着陈默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池水气息和淡淡阳光的味道。
篝火的暖意隔着空气烘烤着皮肤,食物的满足感和酒精带来的微醺感沉甸甸地包裹着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平静感,像温厚的毛毯一样覆盖下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疲惫和孤寂。
她轻轻地、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像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猫,
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安全感和令人心安的暖意里,意识在暖融融的酒意和舒适感中,一点点变得模糊而遥远。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宽敞明亮的餐厅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几何图形。
空气里还残留着刚烤好的面包和煎蛋的香气。
陈默正坐在餐桌旁,一手端着牛奶杯,另一只手随意地划着平板电脑的屏幕。
一个身影带着清新的晨露气息走到他身边。
泰乐穿着宽松舒适的丝质晨袍,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前。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灼人的光亮,仿佛彻夜未眠,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攫住了灵魂。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张揉得有些皱、边缘甚至沾了一小块可疑褐色污渍的餐巾纸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陈默面前的白色餐桌上。
餐巾纸铺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流畅而略显潦草的英文单词和乐句符号,墨迹有新有旧,显然不是一时写就。
陈默的目光落在餐巾纸上。
他的动作顿住了,牛奶杯停在唇边。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那些饱含情感的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面粗糙的纹理,最终凝固在餐巾纸最顶端的空白处。
那里,用加粗的笔迹,写着一个标题。
《异乡月光》(moonlight from a Foreign Land)。
阳光斜斜地打在餐巾纸上,将那行标题照得清晰无比。
陈默的手指停在那个标题上,仿佛被那简单的几个单词烫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撞进泰乐的眼底。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宿醉的痕迹,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兴奋和急切的求证。
那眼神像探照灯,直射向他,无声地传递着一个核心问题:
她捕捉到了吗?
她抓住了那晚那惊鸿一瞥、穿透灵魂的月光了吗?
她把他带来的、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碎片,成功熔铸成了属于她的音乐了吗?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面包的香气还在空气中缓缓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