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的目光落在床上那具与自己身形无二的躯壳上，肌肤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睫毛低垂，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大理石雕像。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躯壳的脸颊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那是她即将剥离自我意识的半身，承载着一部分记忆与感知，此刻安静地躺着，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死寂。
“赫柏，你真的决定了吗？”尼克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夜雾般的沉郁。
这位黑夜女神指尖缠绕着一缕暗紫色的雾气，目光在赫柏与那具躯壳间流转，“重新走一遍当年的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塔纳托斯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冥界的尘埃掩埋，稍有不慎……”
赫柏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塔纳托斯的名字像一枚冰冷的刺，瞬间扎进记忆深处——他黑色的长袍扫过冥界的石阶，发间落着忘川的水汽，转身时眼底翻涌的情绪，是她始终解不开的谜。“黑夜女神，”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现在的塔纳托斯……是不是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
尼克斯猛地蹙眉，周身的雾气骤然凝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魂双体。”赫柏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塔纳托斯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从不做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尤其是这种关乎灵魂撕裂的巫术，若不是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百，绝不会轻易交给冥界的任何一位神明。”
尼克斯沉默了。
她想起塔纳托斯当年研究巫术时的偏执，那些被他锁在实验室里的日与夜，忘川的河水都映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可赫柏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被忽略的角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连声音都带了些微的发颤：“那……那有没有可能，塔纳托斯当年找了其他的……”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是啊。
一魂双体，如此逆天的巫术，总得经过无数次实验，才能确保最终的成功。
塔纳托斯当年是去哪里找的实验品？
赫柏的思绪飞速倒转，循着从塔纳托斯记忆碎片里看到的画面回溯——那段时间，他还未被驱逐出冥界，一边要哺育年幼的弟弟妹妹，一边忙着拉拢各路神明，又频频与巫师们结交。
喀耳刻就是在那时与他成为好友的，那个精通变形术的女巫，总在他的实验室里待到深夜，坩埚里的药剂咕嘟作响，映着两人交头接耳的影子。
他与那些巫师周旋，看似是为了交换咒语、共享秘方，可赫柏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或许都是为了研究“一魂双体”铺路。
可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又凭什么笃定这项巫术能万无一失？
必须有试验品。
赫柏的心脏沉了下去。
是那些不起眼的宁芙吗？还是冥界边缘游荡的代蒙？
他们渺小、微弱，即便消失也无人问津……可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记忆里的塔纳托斯，会为了保护弟弟妹妹与神明争执，会在看到受伤的幼兽时驻足，那样的神明，再偏执，也未必能对无辜者下此狠手。
那答案只剩下一个。
赫柏的指尖彻底凉了下去，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试验品，只能是塔纳托斯自己。
他用自己的灵魂做赌注，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一次次撕裂、拼接、重塑，用疼痛与风险换来了那所谓的“百分之百成功率”。
床上的躯壳似乎动了一下，睫毛轻轻颤了颤。
赫柏看着它，忽然觉得那苍白的肌肤下，仿佛也藏着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像极了某个被强行劈开又勉强粘合的灵魂。
“一魂双体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赫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能清晰地感应到另一具身体的存在——当我以青春女神的身份踏过奥林匹斯的白玉台阶时，总能同时‘看到’生命女神正站在丰饶的田野上，指尖拂过抽芽的麦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处，像是正透过眼前的景象，望着另一个自己。“我看得见她所有的记忆，那些在萌芽中诞生的喜悦，在枯荣里沉淀的悲悯，甚至是她对着初升朝阳时心底一闪而过的茫然……全都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
“我可以控制她抬手，控制她开口，甚至控制她走向任何一个方向，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开我的牵引。”
“可她不一样。”赫柏的语气里终于泛起一丝微澜，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她有自己的记忆，有那些独属于‘生命女神’的轨迹。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像在看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还没经历过那么多离别，眼里只有绽放与生长的自己。”
“她就那样活生生地存在着，带着属于她的意识，在我感知的另一端呼吸。”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掠过眉骨时，动作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只是……”赫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困惑，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不起以前的事了。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画面，那些在时光里反复咀嚼的细节，都在一点点变得模糊，像被晨雾漫过的字迹。”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纹路清晰，却仿佛再也映不出过去的影子。“黑夜女神，你看，这就是修炼一魂双体的代价。它在赋予我两个身体的同时，也在悄悄剥夺着我的过去。属于的赫柏”，正在一点点消散。”
农业神殿里弥漫着烤鸡的油香，金黄的脆皮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德墨忒尔毫不顾忌女神的仪态，直接伸手撕下一只肥嫩的鸡腿，热气混着肉香扑在脸上，她大口咀嚼着，嘴角沾了点油星也不在意。
欧律诺摩斯端着一陶碗奶白色的鱼汤走过来，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他将碗稳稳放在木桌上，汤汁轻轻晃了晃。
“德墨忒尔，宙斯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定然元气大伤。”他用勺柄轻轻敲了敲碗沿，声音低沉，“如今他最忌惮的便是冥界那股日益壮大的势力，必然急着找一枚棋子，一个能替他打探冥界动静的眼线。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借他的手达成我们的事。”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还有那位伟大的巫术女神，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几个月后便会苏醒。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抓紧。”
德墨忒尔咽下嘴里的肉，又拿起一块鸡翅，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应着。嚼完最后一口，她才抬眼看向欧律诺摩斯，忽然话锋一转：“欧律诺摩斯，你家里的弟弟妹妹，或是哥哥姐姐，是不是都已经婚配了？”
欧律诺摩斯正搅动着鱼汤的手猛地一抖，银勺在碗底划出一声轻响。他抬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和不解：“德墨忒尔，你问这个做什么？”
德墨忒尔慢条斯理地用布巾擦了擦手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还记得那位海后吗？”
欧律诺摩斯的心猛地一沉。那位海后——安菲特里忒，波塞冬的妻子，执掌海洋的威严女神。
德墨忒尔突然提起她，又问及自己的家人，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