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秋意渐浓,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风华路的青石板上。午后阳光斜照进老林菜馆,给忙碌的景象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儿。苏琪此时正对着灶上一锅翻滚的新卤水凝神思考。她时而凑近嗅闻,时而用小勺舀起一点,吹凉了细细品味,眉头微微蹙起,像位严谨的艺术家在雕琢最后的细节。
靠窗的角落,周屿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和几份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他所在的大学生物工程学院刚结束一个国家级重点研发项目,作为核心成员,他获得了为期两周的学术休假,用于整理实验数据、撰写阶段性论文。对他而言,图书馆或办公室固然安静,但老林菜馆里这种充满生命力的喧嚣与蓬勃的烟火气,反而更能刺激思维,让他从枯燥的数据中偶尔抽离,找到新的灵感火花。更何况,这里还有某个像辣椒一样鲜活明亮的人一直勾着他的魂儿。
“总觉得这卤水差点意思,”苏琪放下勺子,叉着腰,对着那锅深褐色的汤汁叹气,“香是香了,但不够厚实,尾巴有点飘,挂不住味道。”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店里唯一的“闲人”抱怨。
周屿从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他没有立刻抛出什么高深的香料化学分子式,而是站起身,走到摆满瓶瓶罐罐的香料台前,目光扫过,最后落在一个装着深褐色、干瘪陈皮的玻璃罐上。他拿起一小片,递给苏琪,语气平和自然:“试试这个?有些年头了,气味沉,或许能压住那股浮香,让味道沉下去,更绵长些。”
苏琪接过,放在鼻尖深深一嗅,那股沉稳、醇厚、带着药香和陈韵的气息让她眼睛一亮:“哎!周教授,可以啊!你这鼻子比我们有些老饕还灵!这陈皮味道正!”她像是发现了宝藏,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陈皮投入依旧翻滚的卤汁中,然后用长勺轻轻搅动,仿佛在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
周屿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没再多说什么,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与他的文献和数据搏斗。这种彼此专注、互不打扰却又气息相通的陪伴,让小小的餐馆充满了静谧而温馨的氛围。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周屿师兄!我可算找到你了!”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套装、拎着某奢侈品当季新款手袋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惊喜和熟稔。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周屿桌前,目光快速扫过打开的电脑、摊开的文献,以及他手边那杯普通的绿茶,语气带着亲昵的娇嗔:“打你好几个电话都不接!张教授那个生物医药转化项目的详细资料和尽调报告我发你邮箱了,前景非常广阔,就等你这位技术大牛做最终评估了……这可是笔大买卖。”她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拉近距离。
周屿合上笔记本电脑,动作清晰地表露了结束工作的意图。他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孙薇,抱歉,我现在是休假期间,不处理工作事务。这个项目,等我返校后会按学校规定流程进行评审。”他的目光越过她,明确地投向灶台方向,暗示此刻并非谈公事的时机。
孙薇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淡去了几分,她这才仿佛刚注意到灶台前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她的目光在苏琪那身沾着些许油渍的厨师服、随意挽起的头发以及素面朝天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这位就是苏琪苏师傅吧?师兄偶然提过,说这里的菜很有……地方特色。”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不过师兄,我记得你肠胃向来比较敏感,这种风格粗犷、调味浓重的江湖菜,恐怕不太适合你吧?不如晚上我订了‘云鹤轩’,他们家的怀石料理很清淡养生,我们边吃边聊项目?”
苏琪本来正全心感受着陈皮融入后,卤水香气那微妙的变化,孙薇那番指桑骂槐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她手里那柄厚重的炒勺下意识地在锅边“铛”地敲出一声清脆又略带警示意味的响声。她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比孙薇更灿烂、更热情,却也更加“职业假笑”的笑容:
“哎哟,这位就是孙小姐吧?常听周教授提起您这位厉害的师妹!”她语气夸张,手上动作却没停,利落地拿起一个小碟子,脚步轻快地走到旁边操作台,从那盆刚刚炸好、准备用来制作油泼辣子的辣椒堆里,精准地挑出几根颜色最为红亮饱满、形状完美、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的辣椒段,热情洋溢地递到孙薇面前,“孙小姐您可是贵客,大老远来的,快尝尝我们店自己现炸的辣椒段!香得很,一点都不辣,酥酥脆脆的,当餐前小零食最合适不过了!您可一定要尝尝鲜!”
孙薇看着递到眼前那碟泛着诱人油光、香气扑鼻的辣椒段,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嫌弃和犹豫。她平日里注重保养,饮食清淡,对这种看起来就“危险”的街头小吃敬而远之。但此刻,在周屿面前,她不愿露怯,更不想显得自己挑剔难相处。她勉强维持着笑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其中最小、最短的一根,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严密防范的生化武器,视死如归般地放进了嘴里。
起初一两秒,油炸食物的香脆口感占据主导,她甚至还对苏琪挤出一个“不过如此”的微笑。然而,就在她放松警惕的第三秒,一股潜伏的、极其霸道的辣意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猛地从舌根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变为通红,第五秒,她的眼睛惊恐地瞪大,强烈的灼烧感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优雅,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水……咳咳咳……好辣!快给我水!”她狼狈地弯下腰,精心打理的发丝都有些散乱,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精致与从容。
苏琪“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懊恼:“瞧我这破记性!忘了跟您说了,这辣椒看着模样周正,它有个外号叫‘笑面虎’!就是不辣不要钱,后劲十足!赵哥!赵哥!快!赶紧给孙小姐倒杯冰镇的牛奶过来!这个解辣最管用了!”
周屿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抵住嘴唇,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住差点溢出的笑意,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了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孙薇手忙脚乱地接过赵哥递来的冰牛奶,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才勉强将那团在口腔里肆虐的火焰压下去些许。她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被眼泪弄花,显得狼狈不堪。她抬起泛红的眼睛,狠狠地剜了苏琪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羞愤和恼怒。她再也待不下去,一把抓过桌上的手袋,连句场面话都没留,踩着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哒哒哒”地、带着一阵香风和一身的狼狈,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老林菜馆。
直到那抹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厨和前厅里一直强忍着的低笑声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噗——哈哈哈哈!琪姐!干得漂亮!”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小伙儿笑得直拍大腿。
“我的老天爷,琪姐你这‘笑面虎’也太狠了!看把那姑娘辣的!”刘姐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