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少傅周廷儒的一番话,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悄然将绵忻困在了“星象奇才”的标签里。宗室宴饮、朝臣闲谈中,“睿亲王世子精研《易》理,通象数之道”的说法渐渐传开,看似褒扬,实则暗藏机锋——将一位本该以经世济民为志的亲王世子,限定在“术业专攻”的范畴,无异于巧妙地边缘化,断绝了他向“经纬之才”靠拢的可能。
睿亲王永璂在王府书房听闻这风声时,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茶水溅出,湿了半幅奏章。他心中怒意翻涌,却只能强压下去——这是太子一系的试探与反击,若公然反驳,只会坐实“欲盖弥彰”的嫌疑,将绵忻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传令下去,”永璂沉声道,目光锐利如刀,“府中上下,不得妄议世子学业,不得与外人提及玉树相关之事。世子近期除上书房读书、入宫请安外,不得随意外出,尤其禁止靠近文渊阁。”
绵忻虽不解阿玛为何突然约束自己的行踪,却素来孝顺听话。他本性不喜纷争,便安然待在府中,每日除了研读经史、勤练骑射,便是陪伴母亲料理家事,陪弟妹嬉戏。只是偶尔静坐窗前,望着王府高墙外的天空,眼中会闪过一丝淡淡的思念——那株能让他心神宁静的玉树,那枚藏在根茎处的新芽,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半月后,上书房举行经义讲论,主讲翰林谈及“天命与人事”,有意引导皇孙们探讨祥瑞征兆。几位宗室子弟纷纷引经据典,畅谈星象、草木之祥,唯有绵忻沉默不语。轮到他发言时,他并未附和玄之又玄的谶纬之说,而是朗声道:“学生以为,《孟子》有云‘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圣祖爷与仁祖皇帝开创盛世,并非依赖祥瑞,而是勤于政事、善待万民。所谓天命,实则民心;所谓祥瑞,不过是国泰民安的自然流露。人主当修德政以承天命,而非孜孜以求祥瑞之兆。”
这番话言辞恳切,理据扎实,既展现了他的学识,又巧妙避开了“星象”的陷阱,引得主讲翰林微微颔首:“世子所言极是,务实不慕虚,颇有仁祖遗风。”
然而,这番出色的应对,却仍未能躲过暗流。当日午后,太子伴读便在东宫私下散布:“睿亲王世子似对天象祥瑞不以为然,甚至颇有微词,莫非是觉得文渊阁那玉树,算不得真祥瑞?”
流言如同野草,迅速蔓延。太子听闻后,虽未表态,看向绵忻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复杂;而皇帝在得知此事后,只是对着心腹太监淡淡说了一句:“不慕虚言,务求实政,是个踏实性子。只是年纪轻轻,便如此谨言慎行,藏锋守拙,不知是福是祸。” 语气深沉,难辨喜怒。
就在这微妙的氛围中,漕运总督的急奏递到了御前——今年运河水位异常偏低,部分河段浅滩裸露,恐影响夏秋漕粮北运,京师粮草供应将受威胁。皇帝将奏章交由户部、工部议处,两部官员在御前争论不休:户部尚书担忧大兴土木耗费国帑,主张暂缓疏浚,另寻海运补缺口;工部尚书则坚持疏浚河道是长久之计,需即刻拨款动工。
太子奉旨旁听,面露难色。他倾向于保守之策,却又深知漕运关乎京师命脉,不敢轻易决断。殿内争论陷入僵局,气氛凝重。
就在此时,一直侍立在宗室子弟队列中的绵忻,忽然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皇上,诸位大人,学生斗胆,有一愚见。”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少年身上。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抬手示意:“讲。”
绵忻从容不迫,朗声道:“学生近日翻阅《圣祖实录》,见雍正朝时,直隶遭遇旱灾,圣祖爷曾推行‘以工代赈’之策,既解决了灾民生计,又修缮了水利。如今漕运受阻,正值春耕过后,河北、山东一带农闲劳力颇多,朝廷可仿效旧例,拨付部分款项,雇佣民夫疏浚河道。”
他顿了顿,进一步阐述:“如此一来,既可解漕运之困,又能让闲散劳力得获工钱,安抚地方,一举两得。至于资金,可从去年漕粮改海运所省的耗银中支取三成,再令沿河受益州县分摊少许,朝廷只需承担半数费用,压力可大幅减轻,工程亦可速行。”
这番话思路清晰,引据得当,既提出了具体方案,又解决了资金难题,完全跳出了“花钱”与“不花钱”的争论窠臼,务实而具操作性。
殿内一时寂静。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与赞许;太子也收敛了犹豫,陷入沉思。
皇帝凝视着殿中侃侃而谈的绵忻,少年身姿挺拔,目光澄澈,毫无惧色,良久,缓缓开口:“此议……颇有见地。尔等以为如何?”
最终,绵忻的“以工代赈”之策,经两部核算完善后,被皇帝采纳施行。沿河州县很快组织民夫动工,漕河疏浚进展顺利,不仅保障了漕粮运输,还安抚了地方民心,一时传为美谈。
此事让绵忻在实务层面崭露头角,那些“只通星象”的流言不攻自破,朝中一些中立务实的老臣,开始对这位年轻世子刮目相看。然而,锋芒初露也引来更深的忌惮——太子一系的动作愈发隐蔽,暗中派人监视睿亲王府的行踪;而皇帝的态度依旧捉摸不定,仅赏赐了一套珍贵的文房四宝以示鼓励,并未给予更多实质性的提拔,仿佛仍在静静观察。
绵忻却依旧沉静如初。他没有因献策被采纳而沾沾自喜,也未因潜在的威胁而惶恐。每日上完书房,他依旧会在王府庭院中静坐片刻,怀中那枚自幼佩戴的玉佩——据说是端慧太上皇后的遗泽,此刻总会传来一丝温润的气息,与他体内的生机隐隐呼应,仿佛在与遥远的玉树、与冥冥中的祖辈,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夜凉如水,文渊阁庭院中,月光洒在“子树”根茎处的新芽上。那枚豆粒大小的莲苞嫩芽,顶端的光点忽然如同呼吸般明灭了一次,随着这声“呼吸”,嫩芽又舒展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弧度,莲苞轮廓愈发清晰,隐隐有含苞待放之势。
深宫之中,皇帝于梦中见到一点微光自星空坠落,没入紫禁城东南方向,光晕散开,化作一片金黄的稻田与畅通无阻的漕河,百姓笑逐颜开;睿亲王府内,绵忻安睡在床上,唇角勾起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梦见了玉树的温润光泽,梦见了祖辈的温柔注视。
这三个看似独立的场景,却隐隐透着玄妙的联结。是命运的巧合,还是那沉寂百年的守护之力,正在以独有的方式回应着人世的波澜?那枚蒙尘的璞玉,是否正在暗流涌动中,被悄然滋养,等待着风云际会、绽放光华的那一刻?
月光静静流淌,玉树无言,却在夜色中,散发着愈发柔和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