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酒吧里短暂的、如同癫痫发作般的失控后,“堀木”似乎彻底变回了叶藏所熟悉的那个样子。甚至,变本加厉。
他更频繁地拉着叶藏出入于各色酒馆,与不同的女侍应生调笑,言语间的轻浮与算计几乎不加掩饰。他谈论金钱时眼神更加锐利,催促叶藏向家里要钱,或者盘算着如何从那些所谓的“朋友”身上刮下一点油水。他的笑声更大,姿态更夸张,仿佛要用这过度的喧嚣,填满某种无形的空洞。
叶藏沉默地跟随着,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空壳。他喝酒,机械地吞咽着杯中或辛辣或苦涩的液体,试图用麻木来应对这加倍的沉沦。但他胸口内袋里那张粗糙的画纸,像一块小小的、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他那个下午街角的短暂“异常”,以及酒吧里那声嘶哑的“滑稽戏”。
他越来越频繁地偷看“堀木”。在对方高声谈笑时,在对方用那种熟悉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瞥向他时,在对方因为宿醉而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时……叶藏试图从那副完美的“堀木”面具下,找到一丝裂痕,一丝属于那个陌生存在的证据。
但他看到的,只有日渐加深的、符合“堀木正雄”设定的堕落。以及,一种隐藏在放纵之下,连“堀木”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的惯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他,逼迫他必须这样表演下去。
【日常任务:引导叶藏接触更为颓废的文学与艺术,加深其虚无感。推荐读物:太宰治《晚年》。奖励:堕落值+20。】
系统的指令在江淮(堀木)的脑内响起,冰冷而精确。他的身体自动执行着命令。他不知从哪个旧书摊弄来了一本破旧的《晚年》,塞到叶藏手里。
“看看这个,叶藏。”‘堀木’用一种混合着推介和嘲弄的语气说,“这家伙写的,跟你倒是有几分像。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软骨头。”
叶藏接过那本单薄的书册,封面已经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他翻开书页,那些铅字映入眼帘。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
“早晨,我睁眼醒来,拥被而坐,再次深深感到,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河蟹怀抱着的河蟹的河蟹,更教人寂寞的了。”
……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贱——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
字句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叶藏灵魂最脆弱、最不愿被触及的角落。那里面弥漫的绝望、自嘲、对人际关系的深刻不信任,以及那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脆弱,与他自身的体验产生了惊人的共鸣。他感到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书……太可怕了。它像是将他内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甚至不敢清晰面对的污秽与痛苦,全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阳光下。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的‘堀木’。‘堀木’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喝着酒,嘴角挂着一丝事不关己的、甚至有些玩味的笑容,仿佛在欣赏叶藏阅读时的痛苦反应。
然而,就在叶藏目光投去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堀木’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眼神,虽然依旧落在酒杯上,但那焦点却有些涣散,不像是沉浸在酒液或是对叶藏反应的观赏中,反倒像是……在极力抗拒着什么,或者说,在承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他的额角,有一滴冷汗,正缓慢地滑过鬓角。
叶藏的心猛地一跳。
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堀木’看到了这些文字,并且……受到了某种冲击。不是堀木正雄那种隔岸观火的嘲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近乎感同身受的……触动?
一个大胆的、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叶藏的脑海。
他低下头,避开‘堀木’可能投来的视线,用尽量平稳,却足以让对方听清的音量,轻声念出了书中的另一段话:
“‘河蟹’这个说法,是真的很滑稽。将人类看做河蟹……我们难道不正是,连河蟹都不如的,某种更加卑微、更加可悲的存在吗?”
他念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他在试探。
话音落下的瞬间——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负面情绪共鸣!目标对象精神波动异常!强制稳定程序运行中——】
轰!
江淮的意识,在系统强行构筑的“堀木”外壳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地沸腾、炸裂!
那些文字!太宰治的文字!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铅字,而是化作了无数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地凿击着系统强加给他的行为模板,凿击着那层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的、名为“堀木正雄”的坚硬外壳!
“河蟹”……“卑微”……“可悲”……
这些词汇与他此刻的处境何其相似!一个被囚禁在既定角色里的意识,一个被迫扮演着“引路人”的傀儡,一个连自身存在都要被系统否定的……卑微存在!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从‘堀木’的喉咙里溢出。他手中的酒杯猛地脱手,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四溅。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部,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撕裂灵魂般的痛楚。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堀木君!”叶藏吓得丢开了书,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前。
“别过来!”‘堀木’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疯狂地交锋、撕扯!一种是系统冰冷的、试图将他重新压制的强制力,另一种,是江淮被那些绝望文字唤醒的、不甘被磨灭的自我意识!
他的表情扭曲,时而狰狞,时而空洞,时而流露出一种叶藏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
“假的……角色……任务……”破碎的、意义不明的词语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我不是……堀木……”
叶藏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正在被某种无形之物从内部撕裂的“朋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悯的情感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
那个画画的下午,那个酒吧里嘶吼的夜晚,都不是幻觉!
有一个“别的什么”,被囚禁在堀木君的身体里!正在与那个他熟悉的、堕落的堀木君搏斗!
而此刻,他手中这本名为《晚年》的书,他刚才念出的那些句子,仿佛成了点燃这场内部战争的……导火索。
‘堀木’的挣扎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重新变得涣散而空洞,属于“江淮”的那部分意识,再次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寂静中响起,只有江淮能“听”到:
【强制稳定完成。宿主意识波动已平复。警告:避免接触可能引发高共鸣率的刺激性内容。】
‘堀木’缓缓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疲惫而轻浮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酒杯和溅开的酒液,又看向脸色苍白的叶藏,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真是……喝多了,失态了。这书……果然有点邪门,是吧,叶藏?”
叶藏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晚年》,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他看着‘堀木’那完美无缺的、回归“正常”的伪装,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两个“堀木”。
而是一个灵魂的牢笼,和一场发生在牢笼深处的、无声而惨烈的战争。
而他,大庭叶藏,这个一直被引领、被拖拽的胆小鬼,似乎……无意中,摸到了那牢笼的钥匙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