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层间的暗流涌动与变革初期的阵痛，似乎都被隔绝在了那间位于地下深处的、属于暗河大家长的书房之外。在这里，时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温暖的速度流淌着，只围绕着两个人——一个习惯了黑暗的杀手首领，和一个自带阳光的异世少年。
处理完“采购小队”风波引发的后续琐事，并以铁腕姿态压下内部异议后，苏昌河感到一阵久违的疲惫。并非身体上的，而是一种源于心神消耗的倦意。变革之始，千头万绪，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需要他耗费大量心力去权衡、去压制、去引导。
他挥退了苏暮雨，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布满地图与卷宗的石室书房。没有点燃更多的烛火，他只让壁炉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明明灭灭。
他在那张宽大的石椅上坐下，闭上眼，指尖揉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草药气息，这是他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属于黑暗与权谋的味道。然而今天，这熟悉的味道里，似乎掺杂进了一点别的什么。
是一种……甜丝丝的，带着点焦糖气息的暖香。
苏昌河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房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粗陶药吊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热气，那暖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火麟飞盘腿坐在火炉前的地上，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眼睛却眼巴巴地盯着药吊子，嘴里还小声嘀咕着：
“慢点熬……火候要足……冰糖放够了吧？可别又苦了……”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通过石壁上特意开凿的、极其隐蔽的通风孔隙，恰好形成一束纤细的光柱，斜斜地打在火麟飞那头耀眼的红发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专注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平日里那股跳脱飞扬的劲儿收敛了不少，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安静与乖巧。
苏昌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权谋与杀戮的弦，在不经意间，悄然松弛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常年冰封的唇角，似乎融化了一丝极淡的、连月光都难以捕捉的弧度。
这红发少年，似乎总有这种本事，能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最笨拙又最直接的方式，闯入他冰冷的世界，然后不管不顾地，点燃一小簇名为“生机”的火焰。
“你在做什么？”苏昌河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比平日更低沉沙哑了几分。
火麟飞正神游天外，想着超兽空间的能量补充剂是什么味道，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蒲扇都差点掉了。他猛地回头，看到苏昌河已经醒了（其实根本没睡），正看着自己，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献宝似的指着药吊子：
“昌河你醒啦！我在给你熬莲子羹呢！”
“莲子羹？”苏昌河微微挑眉。暗河的大家长，吃的多是能快速补充体力、或是疗伤解毒的药材膳食，这种甜腻的、看似毫无用处的民间小吃，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的食谱上。
“对啊！”火麟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凑到书案前，眼睛亮晶晶的，“我前两天不是跟厨房的胖叔去集市‘实践’嘛，看到有卖新鲜莲子的，就买了一点！胖叔说这个安神补脾，最适合你这种伤刚好又费脑子的人了！我还特意多放了冰糖，保证不苦！”
他说着，又跑回火炉边，小心翼翼地用厚布垫着，端起滚烫的药吊子，将里面乳白色、粘稠的羹汤倒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动作依旧有些毛手毛脚，汤汁溅出来几滴，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将碗端到了苏昌河面前。
“快尝尝！趁热喝效果最好！”火麟飞把碗往苏昌河面前又推了推，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他端来的不是一碗普通的莲子羹，而是什么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苏昌河看着眼前这碗卖相普通、甚至因为火麟飞的笨拙而显得有些粗糙的羹汤，再看看火麟飞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期盼眼神，沉默了片刻。
他其实并不喜甜食。暗河的生活，早已将他的味觉磨砺得如同他的意志一般，对这类软弱的享受敬而远之。
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还烫手的莲子羹。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一直蔓延到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他用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莲子炖得极烂，入口即化，冰糖的甜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莲子本身的微苦，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胃里。很甜，是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味道。
“怎么样？好喝吗？”火麟飞紧张地问，身体前倾，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书案上。
苏昌河抬眸，对上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快夸我”的金色眼眸，到了嘴边的挑剔话语咽了回去，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火麟飞却像得到了天大的褒奖，立刻眉开眼笑，得意地坐回原位，晃着腿说：“我就说嘛！胖叔还嫌我糖放多了，我说昌河受伤了，嘴里没味，就得吃甜一点的！看来我的决策是正确的！”
苏昌河没有理会他的自吹自擂，只是低下头，一勺一勺，安静地喝着碗里的羹汤。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柴火轻微的噼啪声，和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莲子羹的甜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火麟飞也不吵他，自己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他偷偷藏起来的、集市上买的芝麻糖。他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糖，一边看着苏昌河喝羹汤的侧脸，觉得此刻的昌河，好像没有平时那么冷了，连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在炉火光晕下，也显得柔软了许多。
“昌河，”火麟飞忽然开口，声音含混不清，“等以后咱们暗河稳定了，不用整天打打杀杀了，我就天天研究好吃的给你吃！我们那边好吃的可多了！什么火锅、烧烤、奶茶、蛋糕……保证你都没吃过！”
苏昌河喝汤的动作微微一顿。天天研究好吃的？这种琐碎而平凡的愿景，与他的人生规划格格不入。然而，听着火麟飞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描绘着那样一个未来，他心中竟生不出丝毫反感，反而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荡开。
他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喝着已经微温的羹汤。
火麟飞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畅想着：“到时候，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大房子，要有大大的厨房！我当主厨，你……嗯，你可以负责吃，还有帮我试菜！暮雨兄可以当保安队长，胖叔就当后勤部长……嘿嘿……”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吃饱后的慵懒和满足。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晕彻底消失，石室内完全依靠壁炉的火光照亮。温暖的光影在两人身上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一碗莲子羹很快见了底。苏昌河放下碗勺，拿起手边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火麟飞已经啃完了芝麻糖，正抱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红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毫无防备。
苏昌河看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然后，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自己的那件玄色外袍，动作极轻地站起身，走到火麟飞身边，将外袍披在了他身上。
火麟飞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裹紧了带着苏昌河清冷气息的外袍，睡得更沉了。
苏昌河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关于边境动向的密报，就着跳跃的炉火，静静地看了起来。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火焰燃烧的温柔噼啪。
窗外（如果真有窗的话），夜色渐深，寒意渐浓。但在这间地下深处的石室里，却弥漫着莲子羹的余温和一种名为“陪伴”的宁静。
对于双手沾满血腥的暗河大家长而言，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琐碎的黄昏，或许比他拥有的任何权力和力量，都更加珍贵，也更加……不可思议。
而这不可思议的温暖，是那个名叫火麟飞的少年，强行塞进他冰冷生命中的礼物。他或许还未准备好完全接受，但至少在此刻，他允许了这份温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