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17年12月，帝国直隶盆地的边缘，固原关。
往年直隶盆地的气温都没有今年这么低，简直低得骇人，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又在睫毛、胡须上结成细密的冰晶。大地被深可没膝的积雪覆盖，唯有北明中央集团军绵延无尽的黑色营盘，顽强地刺破这片白色炼狱。
营帐在狂风中剧烈鼓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值守的士兵裹着厚厚的皮袄，蜷缩在临时堆起的雪墙后面，他们露出的口鼻周围结满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气，每一次眨眼都仿佛能听见睫毛上冰凌细微的碎裂声。
士兵们的铠甲早已冻透，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肉，带来刺骨的痛。握着武器的手，即使戴着厚实的皮手套，也早已麻木僵硬。
中军营帐厚重的门帘被掀开，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瞬间灌入，吹得帐内巨大的蜡烛火苗疯狂摇曳。姜卫、炎俊熙、荀休若三人裹着满身寒气，鱼贯而入。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鬼哭狼嚎的风雪声，但那股刺骨的冰冷仿佛已渗入骨髓。
“这鬼天气！”荀休若拍打着紫貂裘领上的积雪，声音被冻得有些发僵，那张惯常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此刻也绷紧了，“从瀛川一路打过来，就没见过这么邪性的雪！再这么下去，不等帝国人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冻成冰坨子了！”
炎俊熙没有搭话，只是走到巨大的沙盘旁，目光沉凝地扫过上面代表北明军团的旗帜。沙盘上，象征瀛川、坞川两郡的区域，已被插满了北明的标志。而代表帝国直隶盆地门户的固原关，同样醒目地插着一面旗帜——那是北明花了近两个月，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后，才终于被北明士兵用血染红的象征。但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沙盘中央，那是代表着帝国无上权力核心的长安京。
“固原关是拿下来了，”姜卫站在炎俊熙身侧，语气十分疲惫：“但代价……太大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司马错那小子，应该是得到了方先觉的真传。骨头够硬！硬生生啃掉了我们两个师团！再加上冻伤的、生病的非战斗减员……”说到这里，他直接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炎俊熙听后点头赞同，目光依旧锁在长安京的模型上，声音低沉：“瀛川、坞川两郡，帝国经营多年，重镇林立。但是我军却能长驱直入，帝国的地方守备，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他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凝重，“这不像帝国……更不像方先觉带出来的兵。”
“方先觉？”荀休若嗤笑一声，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指间那枚怀表的银链子反射着烛光，“他的中央军主力目前还在在西北和叛军对峙！鞭长莫及！至于东南……”他的怀表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薛岳倒是个硬茬子，可惜同样陷在扶南行省的烂泥潭里拔不出腿！炎思衡那小子又在金兰城捅了他一刀，够他喝一壶的！帝国？现在四处起火，八面漏风！精锐要么被牵制，要么在平叛。我军三路开花，陛下挥师直捣黄龙，正当其时！”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向炎俊熙，“国公，思衡在金兰城孤军奋战，钉住了薛岳回援的手脚，功劳不小。等拿下长安京，您这当爹的脸上也有光。”
炎俊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沙盘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金兰城……孤悬敌后……薛岳的主力……这几个词在他心头反复碾过，沉甸甸的，比帐外的风雪更冷。
就在这时，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刘昂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披甲，但那股久居人上的威仪和此刻眼神中燃烧的灼热，瞬间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寒意和议论。他刚刚显然听到了荀休若最后几句话，大步流星走向前，说道：
“休若说得对！帝国早就是冢中枯骨！齐鲁传讯，武儿势如破竹！瀛川、坞川，在朕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固原关这块硬骨头，也被朕生生砸碎了！”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即将把整个帝国踩在脚下的征服者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狠狠戳在代表固阳关的标记上，：“固阳关！是长安京最后的屏障！砸开它，蒋毅小儿就只能跪在朕的脚边摇尾乞怜！”刘昂的声音陡然拔高，“明年！朕要在长安京的大殿上，接受万邦来朝！此战，便是北明定鼎天下，朕成就千古一帝的基业！”
“万岁！万岁！万万岁！”姜卫、炎俊熙、荀休若同时躬身，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在营帐内轰然炸响。这声音穿透厚厚的毛毡帐幕，汇入外面风雪中连绵营盘里隐约传来的鼓角声，化为一股席卷天地的铁血洪流。
……
帝国东南，罗越行省。
毒辣的阳光穿透稀薄云层，无情地炙烤着这座刚刚易主不久的城市。砖石缝隙间，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与攻城时留下的焦痕、火药残渣混合成一片片狰狞的污渍，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搏杀。
城墙上，炎思衡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在城墙上巡视。但是他肩胛骨那道反复撕裂的旧伤，在湿热天气的蒸腾下，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锐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脚下滚烫的城砖上。
他眯着眼，目光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帝国的北宁地区，是扼守罗越行省通往沧澜行省的咽喉要道，也是薛岳钉在罗越行省北部、威胁金兰后方的关键楔子。那片浓绿之下，蛰伏着帝国东南军团整整两个整编师团。
“大人，军令！”亲兵队长的声音在炎思衡身后响起。他双手捧着一份军令文书，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微卷曲。文书封面上，“南方集团军总指挥贾复”几个大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炎思衡缓缓转身，动作因肩伤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接过文书，指尖触到冰凉的蜡封，右肩胛骨的剧痛猛地尖锐了一下，让他眉头狠狠一蹙。
他沉默地撕开火漆，展开军令。贾复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着令游骑兵第一师少将炎思衡：金兰已下，当固守待援，整顿防务，安抚地方。近卫第八军将于五天后抵达，不可擅动！”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炎思衡的眼底。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愤怒、鄙夷和某种被逼到绝境才有的狠戾，猛地在他胸腔里翻腾起来！拿着军令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固守待援？”炎思衡的声音不高，却像从齿缝里挤出的寒风，带着淬了冰的嘲讽，“贾复说的第八军在哪里？在泥潭里打滚，还是在他自己的营帐里睡大觉？他所谓的‘不日’，是十天？一个月？还是等到薛岳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
亲卫队长脸色凝重，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大人，贾复之心，路人皆知！他就是想用金兰城和我们这支孤军做饵，拖住薛岳的兵力！他巴不得我们和薛岳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可我们现在……”他环顾四周，城墙下，即使已经休整已久，但连续的作战，还是让士兵们脸上充斥着难以掩饰的倦怠。
“粮草弹药确实补充了不少，伤员也在安置。但士气……弟兄们从野狐岭一路血战冲杀到这里，早已是人困马乏！两位参谋长也感染了瘟疫，病势汹汹，至今未愈！金兰城新占，民心不稳，那些帝国的百姓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刀子！大人，我们已是强弩之末！再打下去，一旦薛岳的主力从扶南行省抽身，我们就是瓮中之鳖！贾复那个王八蛋，绝不会来救！”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军人最朴素的求生意志和对袍泽的责任：“大人，末将斗胆，恳请您遵令固守！至少……等一等，哪怕只有一丝喘息之机也好！弟兄们……真的快撑不住了！”
炎思衡霍然转身，语气中少有的带着严厉：“等？等什么？等贾复的援军？那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等薛岳彻底解决叛军，腾出手来，像碾死蚂蚁一样碾碎我们？贾复和刘文，早已将我们视为弃子！他们的心思，不在帝国的疆土，而是为了碾碎我们！”炎思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洞悉，“他们要的不是胜利，是我们的血！流得越多越好！只是为了他们所谓的‘面子’、‘尊严’！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数万士兵的性命，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为他们野心铺路的枯骨！”
他猛地将那份军令狠狠攥在手心，“从今天起！没有南方集团军！没有贾复！我们只为自己而战！为北岛那数万翘首盼归的家眷而战！为我们自己的活路而战！”
他松开那团被彻底蹂躏的军令，不再看亲卫队长瞬间煞白的脸“传我将令！“全军整备！抛弃一切非必要辎重！只带三日干粮、足量弹药！目标——北宁！明日拂晓，拔营！”
……
帝国，扶南行省，薛岳大营。
营帐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湿热截然不同的冷肃。薛岳负手而立，一名幕僚躬身立于侧后，正低声而清晰地汇报着刚由信鸽传递来的绝密军情：
“……炎思衡部已于三天前离开金兰城，倾巢而出，主力奔袭北宁。其前锋已与我北宁外围警戒哨发生小规模接触。另据潜伏斥候密报，金兰城内只留有少量伤兵及后勤部队虚张声势。炎思衡本人，确认在其主力军中。”
幕僚的声音落下，营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远处不时传来属于扶南战场的沉闷炮声。
薛岳依旧沉默着。
幕僚则屏住呼吸，等待着统帅的雷霆之怒或新的部署。毕竟，金兰城是罗越首府，它的陷落已是耻辱，如今守敌主力竟还敢倾巢而出，主动扑向帝国另一个重兵据点，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然而，预想中的震怒并未降临。
薛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人数不多，后无援兵，竟然还敢直扑北宁？”薛岳的语气中混合着赞许与残酷的意味，在寂静的营帐里清晰响起，“好一个炎思衡！困兽之斗，竟还有如此烈性与眼光，之前我倒是小瞧了你。”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却不是去挪动象征北宁守军的标记，“传令北宁！依托预设工事，层层阻击，迟滞消耗！没有本帅手令，绝不许出城接战！至于王世正，可以让他伺机准备进攻金兰——但也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做好完全的准备。虽然炎思衡只留了少量军队防守金兰城，但也不得不防。毕竟他也是北明这两年，少有的名将。”
幕僚心头剧震，下意识抬头：“将军？炎思衡孤注一掷，正是……”
薛岳抬起手，止住了幕僚的话他缓缓抬起头，“传令扶南前线各部，”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十天之内，我要看到叛军头领的首级！十天之后，大军——拔营返回罗越！”
“是！”幕僚浑身一凛，肃然领命，迅速退出营帐。
薛岳再次垂眸，跳跃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那抹冰冷的弧度显得愈发莫测。他仿佛已经看到，炎思衡那支疲惫却凶狠的孤军，正一头撞向北宁坚固的壁垒，撞得头破血流；看到北明看似势不可挡的三路大军，正不知不觉间踏入了帝国精心准备的、流血的泥沼。
“北明……”薛岳低沉的嗓音如同叹息，又像是宣判，在空寂的营帐内幽幽回荡，“这头冲得太快、流了太多血的困兽……该到倒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