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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腐叶与粪浆在干草的覆盖下缓慢发酵,散发出一种类似深秋雨后森林腐殖土的微酸暖意,将之前刺鼻的氨味压下去不少。雨水滴滴答答地从仓库顶棚的破洞落下,敲打着下方摆放的破瓦罐和半边葫芦瓢,发出清脆又带着回音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生机。

叶梦情仔细地将最后一块洗净的石臼摆正位置,确保它能接到最多的雨水。她直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庇护了他们数日的破败仓库。墙角,小宝正用小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小凤则蹲在球球旁边,好奇地看着球球慢条斯理地舔舐自己油光水滑的毛发。林倾城依旧抱着他那把青灰色的锄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靠在门板内侧,只有偶尔落在妻儿身上的目光,才泄露出石像内里的柔软。

空气里,除了发酵的泥土气息、雨水的清冽,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奇特的清新味道。叶梦情的目光落在那个被王麻子钻过的墙壁破洞上,又移到门外泥泞中被埋掉蚀灵水的痕迹。钱家的报复,绝不会就此罢休。

她需要武器,不仅仅是锄头。她的目光开始在仓库内仔细搜寻,掠过塌陷的土堆、朽烂的木梁、散落的瓦砾……最终,停在塌陷口旁边一堆被半掩在尘土下的杂物上。那堆东西像是被人仓促丢弃的,有半截断裂的木柄,几块看不出原貌的锈铁片,还有几本被污渍浸透、几乎烂成一团的册子。

叶梦情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拂开上面的浮土和碎屑。手指触碰到其中一本册子相对完好的硬质封面,入手微沉。她将它抽了出来。

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皮,边角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水渍和泥点。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纸张粘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痛的撕裂声。内页泛黄发脆,墨迹大多晕染开来,模糊一片,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零散的词语:“…甲戌年…灵谷…亩产…虫害…”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极其轻柔地翻动。大部分内容都毁了,直到翻到册子中间偏后的位置,一张折叠起来的、相对厚实坚韧的纸页露了出来。这张纸保存得稍好一些,虽然边缘同样泛黄卷曲,沾染着可疑的污渍,但墨迹尚算清晰。

叶梦情的心跳微微加快。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折叠的纸页展开。

这是一份契约。

纸张顶端,一行稍大的墨字映入眼帘:《钱氏商行灵植雇佣契书》。

契约条款密密麻麻,字迹是标准的蝇头小楷,透着一股刻板而精明的气息。叶梦情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

“…立契人乙方(姓名模糊不清,似乎被污渍刻意涂抹过),自愿受雇于甲方钱氏商行,于青石镇西洼地灵田(编号:丁字柒叁)种植灵稻…”

“…乙方需自备农具、灵肥、及一应损耗,甲方仅提供劣等灵种…”

“…收成后,甲方按市价七成收购合格灵谷,余下三成归乙方所有,抵作工酬…”

“…若乙方未能完成定额(亩产低劣灵谷贰佰斤),则需按市价赔偿甲方灵种损失及土地折损费…”

“…若遇天灾(特指灰雾侵袭、灵雨腐蚀、虫害爆发等不可抗力)致产量不足,乙方仍需尽力偿付,抽成比例按实际收获量折算,但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

看到这里,叶梦情的眉头紧紧锁起。苛刻,太苛刻了!几乎将所有风险都压在了灵植夫身上。自备农具灵肥,劣等灵种,七成抽成,完不成定额还要倒赔!所谓的“不可抗力”条款,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按实际收获量折算,最低不得低于三成”?这意味着即使颗粒无收,灵植夫也要倒贴钱家三成的“应收”!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份契约,简直是一张吸血的网。难怪前任灵植夫会绝望地留下那本记录失败经验和寻找替代肥料的日志,最终恐怕也难逃被这契约榨干的命运。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掠过那些关于违约罚金、强制劳役等更加令人窒息的条款,落在了契约末尾的签名处。

乙方的签名处,是一个歪歪扭扭、透着浓浓疲惫和认命感的墨字:“张”。名字上方,按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而甲方的位置,则是一个龙飞凤舞、透着倨傲的签名:“钱禄”。名字下方,盖着一方鲜红的印章,印文是四个篆体大字:“钱氏通宝”。

“钱禄…” 叶梦情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将这个带着铜臭味的名字刻进心底。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份苛刻的抽成条款上,尤其是那句:“…抽成比例按实际收获量折算,但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

实际收获量… 应收之三成…

她的思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起初是冰冷的愤怒,继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愤怒之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叶家山当家人对规则漏洞的敏锐嗅觉,开始悄然苏醒。

“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 叶梦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眼中锐利的光芒越来越盛,“应收?应收什么?收的是灵谷!是实物!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甲方按市价七成收购乙方收获的灵谷!”

她猛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这份吸血契约的核心是“抽成灵谷实物”!钱家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粮食!所谓的“最低三成应收”,指的是他们预期能收到的那七成灵谷里面的三成实物!而不是折算成的灵石或银钱!更不是灵植夫倒贴的赔偿!

如果… 根本就没有“实际收获量”呢?

如果,因为“不可抗力”,比如灰雾侵袭、灵雨腐蚀… 灵田彻底绝收,连一粒谷子都收不上来呢?

契约上只说“按实际收获量折算”,可没写“实际收获量为零时,乙方必须赔偿等同于三成应收灵谷价值的灵石或银钱”!

叶梦情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一个大胆的、带着锋利寒光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这契约是锁链,但也许… 它崩断时飞溅的铁屑,也能划伤挥舞锁链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带着明显不善意味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做作的咳嗽,从仓库外的浓雾中传来。

“咳咳!里面的人,出来回话!”

一个油滑中透着居高临下的声音响起。

叶梦情眼神一凛,迅速将那份契约折好,塞进自己怀里贴身处。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脸上瞬间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农妇的、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卑微。

林倾城已经无声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破门板,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堵沉默的山墙。球球也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紧绷着,金棕色的眼睛锐利地盯向门外。

浓雾中,三个身影显现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他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折扇,在这阴冷潮湿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做作。正是契约上那个签名——钱家管事,钱禄!他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一脸横肉,眼神凶狠,腰间还挎着短棍。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昨夜被球球“重点关照”过的王麻子!他脸上红肿未消,布满了细密的红疹,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死死盯着门内的球球,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

钱禄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扫过破败的仓库门脸,最后落在门口的林倾城身上,在那把青灰色的破锄头上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他的视线越过林倾城的肩膀,看到了里面站着的叶梦情。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接了张瘸子烂摊子的?” 钱禄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施舍般的腔调,“胆子不小啊,敢动钱家的东西?”

叶梦情低着头,快步走到门边,站在林倾城身侧稍后的位置,声音带着惶恐:“回…回管事老爷的话,小妇人一家只是…只是无处容身,看到这仓库荒废着,就…就暂时落脚。实在不知这是钱家的产业…” 她刻意将姿态放得极低。

“落脚?” 钱禄用折扇虚点了一下仓库里面,特别是墙角那堆覆盖着干草的粪肥小山,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落脚用得着偷钱家粪池的肥?还把我的人弄成这样?” 他侧身让了让,露出身后一脸怨毒的王麻子。

王麻子立刻指着自己红肿流脓的脸,嘶声道:“管事!就是他们!还有那条该死的畜生!您看!您看看我这脸!就是被那畜生的毒尿给害的!” 他恨不得扑进去把球球撕碎。

球球感受到浓烈的恶意,喉咙里立刻发出威胁的低吼,背脊弓起,金棕色的瞳孔死死锁定王麻子,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林倾城握着锄头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憨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如同即将凝固的寒冰,让门口的两个家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钱禄也被球球那充满野性的低吼和林倾城身上瞬间逸散的一丝寒意弄得心头一凛。但他很快压下那点不适,想到自己的身份和背后的钱家,胆气又壮了起来。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脸上露出一丝伪善的笑容,但眼神却冰冷如毒蛇。

“好了,好了。” 他摆摆手,仿佛在驱赶苍蝇,“乡下人不懂规矩,情有可原。王麻子,你也别咋呼了,一点皮外伤,死不了人。” 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叶梦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施压:“不过,这仓库,还有外面那十亩丁字柒叁号田,可是签了契约的。张瘸子跑了,这契约,自然就落到接手的人头上。你们既然住了进来,田…想必也打算种吧?”

他慢悠悠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崭新的、质地明显比叶梦情怀里那份好得多的纸卷,正是那份苛刻的雇佣契约的誊抄本!

“喏,规矩都在这上面。” 钱禄将契约卷轴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如同粘稠的油,在叶梦情身上滑过,带着算计,“签了它,之前偷肥伤人的事,钱家可以既往不咎。你们安心种田,钱家保你们在这青石镇有口饭吃。若是不签嘛…” 他拉长了声音,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折扇猛地指向仓库和外面的浓雾,“立刻给我滚出去!昨夜偷窃钱家财物,打伤巡夜人,数罪并罚,送你们去矿场做苦役抵债!”

赤裸裸的威胁!签下这吸血契约,成为钱家的农奴;不签,立刻失去容身之所,甚至被打入更深的深渊!

王麻子和另一个家丁脸上露出狞笑,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向前逼近一步。浓雾仿佛也随着他们的逼近而变得更加沉重压抑。

小宝和小凤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紧紧依偎在一起。球球的低吼变成了充满警告的咆哮。

叶梦情低着头,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攥着怀里那份陈旧发硬的契约。冰冷的纸张贴着她的肌肤,上面那个模糊的“张”字,那个暗红的指印,还有那句“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的冰冷条款,如同烙印般灼烫着她的神经。

就在钱禄以为这个农妇已经被吓破胆,准备让家丁上前强行按手印时——

叶梦情抬起了头。

她脸上那刻意装出来的惶恐卑微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的锐利。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钱禄那带着压迫和算计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浓雾,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管事老爷,您说的契约,小妇人…恰好也有一份。”

她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泛黄、污损、带着岁月和绝望痕迹的旧契约。在钱禄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将契约展开,指尖精准地点在了末尾那个“钱禄”的签名和鲜红的“钱氏通宝”印章上。

“这一份,是张老伯留下的。上面有您的签名,有贵商行的宝印。” 叶梦情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开始剖析那冰冷的条款,“契约条款,小妇人已仔细拜读。其中有一条,关于‘不可抗力’致减产或绝收时,抽成的约定…”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钱禄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上,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抽成比例按实际收获量折算,但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

钱禄脸上的伪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是又如何?白纸黑字!你想赖账不成?!”

“小妇人不敢。” 叶梦情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只是小妇人愚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管事老爷。”

她向前踏了一小步,明明只是农妇的粗布衣衫,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气势,让钱禄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家丁挡住。

“契约约定,甲方抽成,抽的是灵谷实物,对吧?” 叶梦情的声音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如同冰珠落地,“那么请问管事老爷,若是…若是这十亩灵田,因那‘不可抗力’的灰雾、灵雨,颗粒无收,实际收获量为零…”

她看着钱禄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那‘甲方应收之三成’,该从何而来?抽空气么?还是说,钱家的大人们,能凭空变出灵谷来让小妇人上交?”

寂静!

仓库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屋檐的雨水滴答落下,敲打在破瓦罐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音,像是在为这无声的战场擂鼓。

钱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八字胡气得直抖,拿着新契约卷轴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怒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契约是他钱家拟的!条款是他钱家定的!这白纸黑字,这鲜红的印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该死的农妇抓住了契约里一个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认为会成为问题的致命漏洞!

是啊,抽成抽的是实物!是灵谷!如果一粒谷子都没有,他钱家拿什么三成?!强行让灵植夫赔偿?契约上没写!真要闹开,这漏洞足以让钱家颜面扫地,甚至被其他灵植夫效仿!

王麻子和另一个家丁也懵了,他们听不懂那些弯弯绕,但管事老爷那瞬间煞白的脸和憋得通红的脖子,让他们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那个农妇,似乎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林倾城依旧沉默如山,抱着他的锄头。但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脚边的球球,也停止了咆哮,歪着小脑袋,金棕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人性化的…鄙夷?看着门外那三个呆若木鸡的家伙。

叶梦情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份陈旧却在此刻成为利刃的契约。她不再看钱禄那副吃瘪的精彩表情,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外沉沉的灰雾,仿佛在看着一个已经被撕开一道口子的牢笼。

浓雾翻滚,钱禄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最后只剩下猪肝般的酱紫色。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一口浓痰堵住。折扇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那精心装裱的崭新契约卷轴边缘,已然被他暴起的青筋勒出了深深的褶皱。

“你…你…” 钱禄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手指颤抖地指着叶梦情,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针,“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刁妇!竟敢曲解契约,妄图抵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回属于钱家管事的威严和气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利:“契约就是契约!签了就得认!就算…就算颗粒无收!那三成…那三成也…也得按市价折算成灵石赔偿!这是规矩!钱家的规矩!”

“规矩?” 叶梦情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她扬了扬手中那份旧契约,“管事老爷,您定的规矩,白纸黑字写在这契约上。您说‘按市价折算成灵石赔偿’?敢问,这行字,是写在了您手里那份新契约上,还是写在了小妇人手里这份旧契约上?契约哪一条,哪一款,写了‘赔偿’二字?”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钱禄:“契约只写了‘抽成比例按实际收获量折算’,只写了‘最低不得低于甲方应收之三成’。这‘应收’,收的是灵谷,是实物!契约从头到尾,只规定了如何分配收获的灵谷,并未规定收获为零时,乙方需要赔偿甲方任何损失!更未规定需要赔偿等同于三成灵谷价值的灵石!”

叶梦情向前一步,这一步,仿佛踏碎了钱禄强撑起来的虚张声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钱禄和他身后两个家丁的心上:

“管事老爷,钱家是青石镇的大户,是讲规矩的地方。这契约是钱家定的,印是钱家盖的。我们小门小户,别的没有,就认一个死理:契约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做。契约上没写的,我们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敢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钱禄手中那份崭新的契约卷轴,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至于管事老爷您手里这份新契约,上面若是写了‘赔偿’二字,写了‘折算灵石’的条款…那恐怕是管事老爷您自己加的规矩,与钱家无关,更与张老伯签下的这份旧契约无关。小妇人一家,只认这盖了‘钱氏通宝’印的旧契。”

“你!你放屁!” 钱禄气得浑身发抖,彻底失去了理智,破口大骂,“强词夺理!刁民!泼妇!老子今天…” 他猛地扬起手,似乎想将那份新契约狠狠摔在叶梦情脸上,或者干脆让身后的家丁动手!

就在他扬起手的瞬间!

“呜——嗷——!”

一直安静蹲在林倾城脚边的球球,毫无征兆地再次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咆哮!这一次,它的目标不是王麻子,而是直指扬起手、气息暴戾的钱禄!

同时,一直沉默如山的林倾城,抱着锄头的手臂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粗糙的大手看似无意地、用锄头那青灰色的、毫不起眼的锄柄末端,在脚下的泥地上轻轻一磕。

“咚。”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直接敲击在人心底的声响骤然荡开!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球球的咆哮,也压过了钱禄的怒骂。它像是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让门口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狂暴气息猛地一滞!

钱禄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暴怒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身后的两个家丁更是不堪,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地踉跄后退,按在短棍上的手都松开了,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茫然。

发生了什么?

刚才那一瞬间,他们仿佛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一下?又仿佛听到了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响?更像是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冷冷地瞥了一眼!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绝对无法抗衡之存在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是错觉吗?是这该死的灰雾带来的幻觉?

钱禄僵硬的眼珠转动,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内。那个傻大个依旧抱着破锄头,低着头,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那只可恶的小畜生也停止了咆哮,正歪着头,金棕色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戏谑?而那个农妇,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份该死的旧契约,眼神清澈,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感觉真的只是错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钱禄的后背。他扬起的手,慢慢地、极其僵硬地放了下来。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火辣辣的棉花,想放狠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声诡异的闷响和瞬间的恐惧感,像是一盆冰水,将他所有的怒火和气势都浇灭了,只剩下后怕和惊疑。

他死死盯着叶梦情,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忌惮和怨毒。他知道,今天这契约,是无论如何也逼不成了。这个农妇,抓住了契约的漏洞,态度强硬得超乎想象。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那瞬间的恐怖感…难道这仓库里,或者这家人背后,真有什么古怪?

“好…好得很!” 钱禄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牙尖嘴利!咱们…走着瞧!”

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将那卷崭新的契约胡乱塞回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他恶狠狠地瞪了叶梦情一眼,又惊疑地扫过林倾城和他脚边的球球,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两个还惊魂未定的家丁身上,低吼道:“废物!还杵着干什么?走!”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浓雾里。王麻子捂着脸,又惊又惧地看了一眼门内,对上球球那冰冷的金色瞳孔,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跟着另一个家丁,灰溜溜地追着钱禄跑了。

浓雾重新合拢,吞没了三个狼狈的身影,只留下仓库门口一片狼藉的脚印和那压抑气氛消散后的死寂。

仓库内,紧绷的气息骤然松弛。

“妈妈!” 小宝和小凤立刻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叶梦情的腿。刚才外面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把他们吓坏了。

叶梦情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安抚:“没事了,不怕,坏人被球球吓跑了。” 她看向球球,小家伙正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昂着小脑袋,一副“我厉害吧”的模样。

林倾城也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母子三人。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小宝和小凤的脑袋,然后看向叶梦情,憨厚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信任和温暖。

叶梦情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仓库里粪肥发酵的微暖气息和雨水的清新涌入肺腑。

她将怀里那份旧契约再次拿出来,指尖抚过上面冰冷的条款和那个暗红的指印。

锁链依然在,但裂痕已现。

她将契约仔细收好,站起身,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正在孕育生机的粪肥,扫过屋檐下滴水的破瓦罐,最后落在门外无边无际的浓雾上。

“傻儿,” 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明天,我们去看看那十亩田。”

钱家的报复绝不会停止,契约的漏洞也只是暂时的护身符。但至少,他们暂时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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