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和宫,桑宁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倚在窗边的暖榻上,怔怔望着窗外飘零的银杏叶一言不发。
圆姐坐在她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凉。那双平日里灵巧如蝶的手此刻微微颤抖,指甲上淡粉的蔻丹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圆姐将桑宁的手拢在掌心暖着,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秋叶:“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了。这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把心事都写在脸上。”
桑宁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暖阁里的熏香氤氲,在她蒙着水雾的眸子里映出破碎的光影:“姐姐,那日请安时大格格还活蹦乱跳的,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会不会是……” 她打了个寒颤,欲言又止。
圆姐心中一凛,忙低声道:“休要胡乱猜测。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以免惹祸上身。”
桑宁咬着唇点头,却止不住去想那些蛛丝马迹。大格格最爱的蜜饯山楂,前几日突然被撤下了;常抱着她看鲤鱼的章佳嬷嬷,上月莫名被调去了浣衣局...这宫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大格格的死,会不会与那些看不见的争斗有关呢?
压抑的气氛如秋雾般笼罩着宫闱。晨省时嫔妃们行礼的姿势都比往日低了几分,交换的眼神里藏着试探。慈宁宫的檀香浓得呛人,太后鬓边的银丝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这日婉仪来访,带进一股凛冽的松香,像是刻意要冲散殿内凝滞的气息。
几人在暖阁坐下,婉仪抿了口茶,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大格格的死似乎另有隐情。”
桑宁和圆姐对视一眼,桑宁急切地问道:“婉仪格格,你可听到了什么?快说说。”
婉仪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才缓缓道:“我听长春宫的宫女说,大格格去世前几日,曾从咸福宫哭着跑出来。”
圆姐微微皱眉:“因为何事?”
婉仪摇了摇头:“具体缘由并不清楚。只是马佳氏身边的春燕,当晚就被打发去了辛者库。”
桑宁心中一惊,她想起马佳氏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腕间那串据说能驱邪的紫檀佛珠:“难道是马佳氏?”
圆姐突然轻笑一声,将剥好的金桔放进婉仪碟中:“姐姐说笑了,小孩子哭闹再寻常不过。”她转头对桑宁道,“去把新得的云片糕取来。”
待桑宁转过屏风,圆姐指尖在婉仪手背上轻轻一划:“这阵秋风,吹得人心惶惶呢。”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几个粗使宫女正在扫落叶,有个面生的,正借着弯腰的动作往窗根下凑。落叶在她脚边沙沙作响,却掩不住她竖得尖尖的耳朵。
婉仪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唇角的冷笑:“妹妹说得是。这宫里啊,连银杏叶落地的声音都得仔细听着。”
桑宁捧着漆盒回来时,恰看见堂间跪着个穿灰布衣裳的宫女:“姐姐这是?”她疑惑地看向圆姐,漆盒里的云片糕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不等圆姐解释,婉仪以帕掩唇,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永和宫里的落叶,倒是生得一副好耳朵。”
桑宁不解:“婉仪格格尽会说些玩笑话,叶子怎么能长耳朵呢?”
“你快莫要逗她了”圆姐把桑宁拉到身边坐下,“这粗使宫女正借着扫叶子往窗根下凑。”
桑宁顿时明白过来,漆盒“砰”地搁在案几上,震得里头的糕点都跳了跳:“好个刁奴!扫落叶扫到主子窗根底下来了?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宫女跪得笔直,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奴婢冤枉!奴婢只是按例清扫。”
圆姐忽然轻笑一声,从漆盒里拈起一片云片糕:“今年的糯米倒是细得很。”她慢条斯理地掰开糕饼,露出里头黑白的芝麻馅“只是这馅料里混了什么东西,可就说不准了。”
宫女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春桃眼尖瞧见她袖口露出一截褪色的红绳。
“主子这是怎么了?”王嬷嬷匆匆进来,目光在那宫女身上一扫:“这丫头原是景仁宫伺候的,因着失手碰坏了孝康皇后留下的匣子,才被罚来做粗使宫女。”
王嬷嬷往桑宁跟前凑了凑:“不知这丫头可犯了什么事?”
“绯云,你来和嬷嬷说吧。”桑宁抿着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白玉镯。
待绯云说完,王嬷嬷叹道:“这丫头叫萍儿,自打进宫就跟着老奴了,今儿个老奴给她作保,她绝不是那种背主的人,还请主子明察。”
圆姐与桑宁交换个眼神:“既是嬷嬷作保,我们自然信得过。春桃,快扶萍儿起来。”
那叫萍儿的宫女福身:“谢几位主子!”
圆姐使了个眼色,春桃客客气气把二人送出殿外。她悄悄塞给萍儿一个簇新的荷包:“委屈姐姐了,咱们做奴才的都得替主子周全,还请姐姐莫怪!!”
萍儿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奴婢就是个粗使丫头,哪谈得上委屈不委屈。”
“姐姐收下便是,”春桃压低声音“这不还有王嬷嬷在吗,姐姐拿着请嬷嬷吃盏茶,也算我们主子一点心意。”
王嬷嬷微微颔首,萍儿这才收下这荷包。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分明装着几块碎银。“那便多谢春桃姐姐了!”
待春桃回到殿内,婉仪正捏着帕子冷笑:“怎得就放她走了?”
圆姐不紧不慢地抿着茶,青瓷盏中的龙井映着她沉静的眼波:“这嬷嬷是御前的人,总不会害我们。”
婉仪面色微不可察的白了白,唇角却扬起一抹笑:“皇上的人自然可靠。”突然话锋一转,“真羡慕桑宁格格啊!”
桑宁垂着头,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闻言她猛地抬头,眼中水光潋滟:“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入宫快半年了都没侍寝吗?”
婉仪一时语塞,殿内无人接话,霎时静得可怕,连熏炉里的银骨炭爆裂声都清晰可闻。
“胡闹。”圆姐突然轻斥,却伸手替桑宁理了理歪掉的金镶玉耳坠,“婉仪姐姐是夸你性子纯真。”她转向婉仪时,眸光意味深长,“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姐姐别见怪。”
窗外忽然传来沙沙的扫地声,那个叫萍儿的宫女正在廊下清扫落叶。她弯腰时,袖中隐约露出春桃方才塞的荷包一角,在秋阳下泛着崭新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