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绣好已是五日后,,圆姐与桑宁携着备好的谢礼,往钟粹宫东偏殿去。
婉仪正在房中核对账目,见二人来了,忙放下手中活计,笑迎道:“这大热的天,妹妹们怎么过来了?快坐下歇歇。”转头吩咐瑟韵,“给两位格格上碗冰镇饮子来。”
“正巧新得了些鲜荔枝,妹妹们也尝尝鲜。”
桑宁闻言,眼睛一亮,快步走近桌边坐下:“这天气,姐姐这荔枝可是稀罕物!前几日我央阿玛寻些桂林府的波罗蜜,阿玛还嫌我贪嘴,不肯费心呢。”
婉仪忍俊不禁,轻点她额头:“你这丫头!桂林府那是吴、尚的地界,贪嘴也得挑个地方!”
“姐姐这荔枝不也是广州府产的吗?”桑宁不服,“莫非是福建送来的?”
圆姐忙剥好一颗荔枝塞进桑宁嘴里:“哪一处不是风口浪尖?有的吃便好,莫要细究来处,总归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桑宁含着荔枝,腮帮微鼓,含糊笑道:“哈哈!这甜丝丝的,才不是那石猴子孙悟空呢!”
婉仪瞧着两个妹妹,眼中满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糖丸,是前些日子家兄托人从南边捎来的。顺路,还去探望了安雨妹妹的家眷。”
圆姐闻言,肃容敛衽,郑重行了一礼:“此番多亏姐姐仗义援手,打探家音,否则妹妹真不知如何得知家人安危。妹妹身无长物,唯有这亲手所绣的荷包,聊表心意,望姐姐不弃!”
身后的春桃适时奉上一个荷包,淡蓝绸缎上绣着如意纹样,甚是吉祥。
婉仪含笑接过,正欲赞叹绣工精巧,却被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引去了注意。
她打开荷包,只见里头密密实实装满了莹润的珍珠。“这...这太贵重了,如何使得?”
“姐姐只管收下。”圆姐恳切道,“这些都是宫里赏下的南珠,妹妹一点一滴攒下的,赠与姐姐方是物得其所。”
婉仪指尖抚过那些珠子,颗颗浑圆饱满,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不禁动容:“你真是有心了。宫里的南珠份例本就不多,旁人得了都急着打首饰,唯有你肯这般细细攒着。”
一旁的桑宁噘嘴嗔道:“姐姐好生哄人!只说绣个荷包,这沉甸甸的珍珠一出手,倒叫我的谢礼拿不出手了!”
婉仪忍笑看向她:“哦?桑宁妹妹也有物件送我?”
桑宁忙从绯云怀中取过那杭绸宫鞋:“喏,这双宫鞋,赠与姐姐!”
婉仪含笑打趣:“安雨妹妹赠我荷包是为答谢,你这又是为的哪桩?”
桑宁脸上微红,声音低了几分:“自...自然也是谢姐姐。若非...若非姐姐援手,我真不知该如何开解我家这个倔脾气的姐姐。” 她说着,飞快瞥了圆姐一眼。
圆姐听了桑宁这话,明白是自己先前甩了脸子,嗔道:“你这孩子,咱们的情分,岂是一些小事能拆散的?”
“我自是知道,但还是心疼姐姐。那耿逆心狠手辣,若非切实消息传来,姐姐怕是要急坏了。”
桑宁那句“耿逆”的尾音尚在闷热的空气中震颤,暖阁内温馨融洽的气氛瞬间冻结。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圆姐指尖捏着的那颗剥了一半汁水晶莹的荔枝,毫无预兆地脱手坠地。乳白的果肉摔在光洁的金砖上,溅开一小片黏腻的汁水,像一颗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
桑宁并未察觉圆姐的异样,自顾续道:“听说那左海的陈梦雷全家都被押解了去,扬言若是不从耿逆,便将他一家老小尽数屠戮。”
“还有啊,那翰林院编修李大人,说是安溪人士,也被耿逆手下押去了呢!”
圆姐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余下骇人的惨白。方才还带着嗔怪笑意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住地上那滩狼藉的果肉,仿佛那不是荔枝,而是什么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之物。捏着荔枝残壳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指尖沾着粘稠的汁液,颤抖不止。
她甚至忘了呼吸,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又死死憋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摇晃,若非坐在炕沿,只怕早已瘫软在地。
“姐姐!”桑宁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骇人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去扶,“姐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哪个李大人?” 圆姐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猛地反手,冰凉的手指如铁钳般死死攥住桑宁伸过来的胳膊,力气之大,让桑宁痛呼出声。
“疼!姐姐,你...”桑宁惊愕地看着圆姐那双失焦却执拗盯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风暴,吓得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是安溪籍的翰林院编修,李光地李大人啊!姐姐认得他?”
“李光地...”圆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确认一个最恐怖的梦魇。这三个字彻底抽走了她最后支撑的力量。攥着桑宁的手骤然松开,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向后倒去,撞在身后的绣墩上,发出一声闷响。
圆姐重重叹了口气,声音虚弱而绝望:“不瞒你们,我兄长正月来信,说是认了门表亲,帮着照顾额涅...那表亲就是安溪人士,在京城翰林院任职的本家李大人...”
“这...岂不是被耿逆抓个正着?”
“眼下还不知,希望无事吧!”
圆姐的声音虚弱而绝望,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忽地瘫靠在绣墩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肌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不住地颤抖着。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颈侧。
婉仪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了然。
“唉!这叫什么事啊,千里外的风吹病了面对面的人...”
她迅速扫了一眼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的琴音几人,厉声道:“琴音,快去取我的薄荷油来!再让瑟韵去小厨房要一碗滚热的参汤来!”
琴音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春桃,”婉仪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绯云一同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就说格格们说话乏了,正歇着。” 二人白着脸,用力点点头,也快步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暖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