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的好心情,在梁九功踏进钟粹宫门时,霎时凉了个干净。
皆因前几次被这位梁总管召去乾清宫,回回都摊不上什么好事,久而久之,她见了此人便本能地避而远之。
偏巧桑宁前脚刚走,梁九功后脚便捧着皇上的赏赐到了。圆姐原以为这赏赐又是给协理宫务的婉仪的,万没想到,梁九功这次竟是冲着她来的。
圆姐匆匆赶至正殿,只见梁九功已候在那里,脸上堆着谄笑迎上前来:“李主子,奴才给您送赏来了。”
“送赏?”圆姐心头一紧,“梁总管此言何意?”
“李主子您先把恩赏接了,”梁九功躬着身子,笑容更深,“奴才才好同您细讲。”
圆姐压下心中惊疑,示意春桃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赏赐。她自己则依礼深深屈膝蹲身,口中恭敬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梁九功躬着身子,虚抬了抬手作势欲扶:“李主子您看……可方便赏奴才一盏热茶润润喉?” 这话听着是讨茶,实则是在讨要说话的机会。
圆姐心下明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朝侍立一旁的宫女微一颔首。秋菊立刻会意,碎步上前,躬身引手:“梁总管辛苦,您这边请。”
待梁九功在左侧下首的锦凳上沾了小半边身子坐下,圆姐才端然落座于殿中主位。两人之间隔着丈许距离,中间是光洁的青砖地面,恰如这宫里头分明的尊卑界限。
梁九功那坐姿,恭敬里透着小心,仿佛随时准备起身回话。
圆姐估摸着火候到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梁总管说这赏赐还有些个中缘由,不知是何缘由,倒叫本宫有些好奇了?”
梁九功脸上立刻堆起更深的笑容,身子又往前倾了半分,压低声音道:“回李主子的话,这可是桩天大的喜事!前些日子您家长房兄长进京递了消息,万岁爷听了龙颜大悦,当即便下了恩旨,给李大人升了官呢!”
“哦?”圆姐捏着茶盖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帘,“不知我家兄长所禀何事竟得圣心如此?”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
“这个嘛……”梁九功笑容不变,只将声音压得更低,“福建那头的事情,奴才这等身份,实在不敢妄加打听。不过万岁爷的恩典可是实实在在的——赏了李大人一个兼任泉州府城守尉的差事,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原来如此。”圆姐心中稍安,放下茶盏,对春桃微一颔首。春桃立刻会意,解下腰间早已备好的沉甸甸荷包,双手奉上。圆姐温声道:“有劳梁总管辛苦跑这一趟。这点心意公公拿去吃茶,回去还烦请替本宫谢过皇上。”
“奴才谢李主子厚赏!”梁九功利落地起身,双手接过荷包,入手的分量让他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躬身道,“奴才定将主子的话带到。奴才这就告退,不敢扰了主子清静。”
圆姐端坐不动,只淡声道:“梁总管慢走。春桃,好生送梁总管出去。”
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梁九功最后一丝脚步声。殿内骤然沉寂下来,唯有铜壶滴漏单调的声响,敲在圆姐心坎上。
圆姐端坐未动,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缚在了椅上。梁九功那番话在脑中反复翻腾。她怔怔地望着虚空处,思绪如乱麻般绞缠,连春桃悄然回到殿中侍立一旁都未曾察觉。
“主子,”春桃的声音轻柔地打破了沉寂,“赏赐都已妥妥地收在暖阁桌案上了。您可要回去瞧瞧?” 她觑着主子细思的模样,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怕打搅了主子的思绪。
圆姐这才猛地回神,眼睫颤了颤,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团乱麻压下:“走吧,且去瞧瞧。”她扶着春桃的手臂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地朝自己住的暖阁走去。
一撩开暖阁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景象便让她脚步一顿。不算宽大的桌案上,五六个大小不一的紫檀木匣子码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个匣子尤为扎眼,竟是用明黄御用的绸布紧紧包裹着!那耀眼的明黄色,在这略显朴素的暖阁里,像一道刺目的圣旨,无声地昭示着皇恩浩荡,也沉沉地压在了圆姐的心头。
殿内重归寂静,那堆在案上的御赐之物,在透过窗棂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刺目。
圆姐的目光胶着在那最顶端的明黄绸布上,那抹刺眼的黄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定了定神,伸手解开那系得一丝不苟的绸结。绸布滑落,露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匣子。她指尖微凉,轻轻掀开匣盖——
满满一匣子浑圆莹润的南珠,毫无间隙地铺陈在明黄的绒布上!每一颗都饱满硕大,光泽温润内敛,宛如凝固的月华,在略显昏暗的暖阁里静静流淌着柔和而华贵的光晕。
“天爷……”一旁的春桃忍不住低低抽了口气。圆姐的指尖拂过那冰凉沁骨的珠面,心中亦是震动。这品相,这分量……竟与前些年先皇后娘娘在世时赏下的那批不分上下,甚至犹有过之!这份恩典属实很重。
她默然盖上珠匣,示意道:“把下面的也打开瞧瞧。”
春桃和秋菊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其他几个稍小的匣子一一开启。果然如圆姐所料,多是些内造新样的锦缎、宫花、钗环,虽也精致,却远不及那匣南珠震撼人心。直到打开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描金小匣。
“咦?”秋菊发出一声轻咦。匣内并无珠光宝气,而是整齐码放着七八个小巧玲珑的琉璃瓶,瓶身剔透,瓶口用软木塞封着。瓶内盛着各色膏状物,有蜜色的、淡粉的、浅碧的……在琉璃的映衬下,煞是好看。
秋菊好奇地拿起一瓶淡黄色的,对着光仔细辨认瓶身上贴着的精致小签:“凤……凤什么?主子您快来看看,奴婢不认得后面这个字。”
圆姐接过琉璃瓶,入手温润清凉。她凝眸看向标签,念道:“是‘凤梨’二字。”
“凤梨?”秋菊眨巴着眼睛,满脸困惑,“这名字好生奇怪。莫不是……像那冰糖炖梨子一样的甜汤膏子?”她想象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圆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努力回忆着:“这‘凤梨’……我恍惚听家中南边来的长辈提起过,似乎也叫‘波罗’,说是一种南边海岛或南洋才有的果子,滋味极甜,香气也独特。”
“波罗果子膏?”秋菊的眼睛瞬间亮了,带着孩子气的雀跃,“那冲水喝起来,定然也是甜甜的吧?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这丫头!”春桃在一旁忍俊不禁,轻轻戳了下秋菊的脑门,“主子还没发话尝呢,你倒先馋虫上脑了!御赐的东西,也是你能瞎琢磨滋味的?”
秋菊吐了吐舌头,连忙放下瓶子,脸上却还是掩不住那份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