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回到钟粹宫西偏殿,心绪犹自激荡,面上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她唤来秋菊,低声吩咐:“你去永和宫一趟,告诉宁儿,就说皇上宣我问了些辽东旧事,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若是宁儿再问旁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你便说不知。”
“是,主子。”秋菊会意,立刻领命去了。
圆姐走到临窗的炕桌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未看完的书,指尖翻过书页,目光却有些游离,并未真正看进去。窗外暮色渐起,廊下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宫裙轻微的窸窣声。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婉仪正从前庭走过,身后跟着琴音和几个小宫女,手里都捧着或大或小的锦盒、匣子,显见是刚从宫外得了不少新鲜物件。婉仪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西偏殿的窗户,正巧与窗内圆姐的视线对上。
“妹妹回来了?”婉仪脚步微顿,隔着窗棂,笑容更深了几分,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亲昵。
圆姐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脸上也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微微颔首:“是,刚回来。姐姐这是得了新宝贝?”
婉仪并未直接回东偏殿,反而转了方向,带着人径直朝圆姐的西偏殿门口走来。琴音机灵地抱着一个打开的红木匣子快走两步,恭敬地呈到窗前。
“可不是嘛,”婉仪走到窗前站定,目光扫过窗内圆姐沉静的脸庞,语气轻快,“我阿玛新送进来些小玩意儿,都是些时兴的念珠摆件、西洋的稀罕物什。想着妹妹素日雅致,可要挑些新鲜的去把玩解闷?”她说着,示意琴音将匣子再往前递了递。
圆姐垂眸望向匣中。只见里面铺着明黄软缎,盛着几串品相上佳的沉香、蜜蜡念珠,几件精巧的掐丝珐琅小摆件,最引人注目的是几面巴掌大小、镶着玳瑁边或银边的西洋玻璃镜,镜面光洁如水,映照得人影纤毫毕现,清晰异常。
叶赫那拉家……手眼通天,什么稀罕物件都能弄进来。
圆姐心中掠过一丝感慨,面上却依旧是温婉浅笑,轻轻摇头:“多谢姐姐美意。只是我这儿平日里也不爱摆弄这些,更少会客,用不上这些精致物件。姐姐留着把玩,或是赏赐给得力的宫人,都是极好的,免得在我这儿蒙尘了。”
婉仪似乎早料到她会推拒,也不恼,伸手就从匣子里拈起一枚小巧玲珑、银边雕花的西洋镜,隔着窗棂,不容分说地直接塞进了圆姐手里。
“哎呀,妹妹这就见外了。”婉仪嗔道,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亲热劲儿,“这小镜子看着不打眼,照人可清楚着呢,梳妆打扮最是方便。我特意跟阿玛要了五个来,咱们同批进宫的几位姐妹,一人一个,图个新鲜有趣。妹妹可莫要再推辞了,否则倒显得我这做姐姐的偏心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推拒便是拂了所有人的面子,更显得不合群。圆姐指尖触到那冰凉光滑的镜面,只得顺势握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感激:“姐姐思虑周全,如此厚意,妹妹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姐姐。”
婉仪见她收下,笑容更盛,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清晰的通传:
“万岁爷口谕——传钟粹宫李格格,今晚乾清宫侍奉!”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西偏殿窗前的融洽气氛。
圆姐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松开握着西洋镜的手,快步绕过屏风走出房门,在阶前朝着传旨小太监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晰而恭谨:“臣妾遵旨。辛苦公公跑这一趟。”
那小太监正是御前伺候的顺公公,他侧身避过圆姐的礼,快步走到近前,脸上挂着恭敬的笑意,并未多言,只微微躬身。圆姐身后的春桃早已机灵地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顺公公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才低声道:“格格客气了。奴才这就回去复命,晚些时候,梁总管会亲自来接您。格格请早些准备着。”
“有劳公公。”圆姐再次颔首。
梁顺转身离去,步伐轻快。
婉仪一直侧身站在廊下阴影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待梁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她才缓缓踱步上前,脸上那温婉的笑意依旧挂着,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婉仪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柔婉,语气却有些微妙的飘忽,“连传旨这等事,都是御前的顺公公亲自跑腿。这体面,可不是谁都有的。”
圆姐转过身,面对婉仪,唇边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眼神清澈坦荡,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侍寝旨意只是寻常小事。她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锋芒:
“姐姐说笑了。妹妹哪敢跟姐姐比?妹妹记得清清楚楚,姐姐头回承恩,可是梁总管亲自捧着圣旨,一路从乾清宫送到钟粹宫门口的。那才是真真的体面尊荣,阖宫上下,谁不羡慕姐姐呢?妹妹这点微末福分,不过是沾了姐姐的光,侥幸罢了。”
婉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如同精致的面具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那句“妹妹哪能和姐姐比”的回敬,让她一时竟找不到更得体的反驳之词。
圆姐这话,既抬了她,又点出了现实,堵得她心口发闷。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迅速调整好表情,那丝僵硬转瞬即逝,重新堆起笑意,只是那笑意比方才更浮于表面:“妹妹真是……过谦了。时候不早了,妹妹快些拾掇准备吧,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万不能耽搁了。姐姐就不在这里打搅妹妹了。”她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急于离开这让她心绪难平之地。
“姐姐慢走。”圆姐含笑目送,姿态无可挑剔。
婉仪转身,带着琴音等人匆匆走向东偏殿,背影在暮色四合的长廊里,显得比来时多了几分僵硬和匆忙。
那枚被塞在圆姐手中的西洋小镜,冰冷的银边硌着她的掌心,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沉静无波的眼眸,以及唇边那一抹尚未完全敛去的弧度。
乾清宫侍寝……这步棋,终究是落下了。而婉仪那瞬间的失语和仓促离去,让圆姐更加确信,今日在乾清宫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到来的夜晚,都将彻底改变后宫的格局。
她握紧了那枚小小的西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