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夹道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更冷硬些，刮得人脸颊生疼。圆姐的心，却比这风更焦灼。
这位御前红人，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梁总管，”喉间干涩得发疼，气音里带着祈求，“可否……再透露些许？宁儿她……究竟犯了何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恐慌。
梁九功看着眼前这位不久前还圣眷正浓的李主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唉……李主子，您……您还是亲自去长春宫瞧瞧吧。奴才……只能言尽于此了。”他垂下眼，避开了圆姐灼灼的目光。
圆姐的心直坠下去。梁九功的回避，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惊。她不再追问，抬手便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分量不轻的赤金累丝嵌宝簪——这是前几日皇上才赏的，价值不菲。
“谢过梁总管！”不等他那声“使不得”出口，金簪已硬生生塞进他袖中，指尖甚至触到他袖中一瞬的僵硬。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甚至未看梁九功反应，转身便朝着西六宫的方向疾步而去。只留下梁九功在原地，袖中握着那枚滚烫的金簪，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无奈摇头。
秋菊被主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跟上。圆姐的脚步极快，带着不顾一切的急迫，秋菊追得气息不稳。
“主子！主子您慢些！当心脚下！”身后传来秋菊焦急的呼喊。
将至长春宫夹道，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春桃抱着几匹流光软缎追了上来。
“主子！等等奴婢！”
春桃小脸跑得通红，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圆姐被这喊声惊得脚步一滞，茫然回头。
春桃强撑着将料子往圆姐面前递了递，语速又快又急：“主子！奴婢斗胆，方才见您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赶紧跑回去取了这些料子！”她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机敏，“您总不好空着手去探病，这些料子最是细软，给新生的格格阿哥也是用得的。”
圆姐的目光落在那柔软的料子上，如同被烫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刺痛交织的懊恼。她真是急糊涂了！竟忘了这最要紧的礼数！
“多谢你！春桃！”她懊恼低语，声音带着后怕的沙哑，“若非你，我今日真要失礼了！”这及时的提醒，不仅关乎礼数，更像是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拉了一把，让她勉强寻回一丝清明。
三人不再多言，快步走向长春宫。
刚踏入宫门，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薰艾气味便扑面而来。廊下，几个小宫女沉默守着炉子，扇着蒲扇，炉上翻滚的药汤散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气息。整个宫院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与药气之中。
正殿门口守着的小宫女见到圆姐进来，连忙屈膝行礼，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匆匆转身跑进了内殿。
不多时，塔纳身边的心腹大宫女素华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审视：“李格格安好。格格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圆姐强压下心头的焦灼，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听闻偏殿的那拉妹妹身子不适，特来探望。想着既然来了，理应先给塔纳姐姐问个安才是。”她示意了一下春桃抱着的料子，“带了些软和料子，给妹妹和未来的小主子。”
素华的目光在料子上扫过，笑容真切了几分：“格格有心了。我家主子正在内殿练字呢，格格快请进。”她侧身引路。
圆姐跟着素华走进内殿。塔纳正站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提笔悬腕，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圆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放下笔。
“妹妹来了？快请坐。”塔纳绕过书案迎上来，姿态依旧端庄优雅，只是眉宇间难掩一丝疲惫。
两人分坐书案两侧的绣墩上。素华奉上清茶。
“妹妹尝尝，这是新贡的龙顶茶，味道还算清雅。”塔纳端起茶盏，语气温和。
圆姐依言轻抿一口，茶水入口清冽回甘，确实是好茶，但她此刻哪有品茶的心思。她放下茶盏，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直接切入主题：“塔纳姐姐，不知偏殿的那拉妹妹，如今情况如何了？妹妹心中实在挂念。”
塔纳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带着浓浓的忧虑：“唉，就是这两日的事。眼瞅着快到瓜熟蒂落的日子了，却突然见了大红，出血出得厉害，人都有些虚脱了。太医们轮番守着，灌了好几副猛药下去，才勉强止住些，但情况实在凶险。”她摇了摇头，眼中是真切的担忧。
圆姐的心揪紧了：“怎会如此？先前……先前不是说胎相还算稳妥的吗？怎地突然就……”她的话语带着急切。
塔纳端起茶盏，却不饮，只用杯盖轻轻拨弄浮沫，眼神有些飘忽，欲言又止。片刻，她放下茶盏，对素华道：“你先下去吧。我同李妹妹说会儿体己话。”
“是。”素华恭敬应声退下。
圆姐见状，也立刻对春桃和秋菊点点头。两人会意，也退到了殿门外守着。
内殿只剩两人。空气仿佛凝滞。
塔纳抬眼，目光直直射向圆姐，锐利而复杂，带着探究。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妹妹……当真不知情？”
圆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和锐利目光看得心头猛跳，不祥的预感瞬间攫紧了她。她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坦诚：“姐姐何出此言？不瞒姐姐，妹妹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适，懒怠动弹，对后宫诸事确是不甚上心。只是听闻小那拉妹妹见了红，心中担忧，这才冒昧前来探望。至于旁的……妹妹实不知晓。”她将姿态放低，眼神坦荡。
塔纳静静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有风暴酝酿。片刻，她紧绷的肩膀微松，但眼底的沉重丝毫未减。她再次长长叹息，充满了无奈。
“妹妹既说不知，那我便信你。”塔纳的声音带着疲惫，“前日，我带大阿哥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请安。来回不过个把时辰，等我回宫，就听得下面人慌慌张张来报，偏殿出事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向圆姐：
“你那好妹妹，竟带着一盅不知什么东西，径直闯进了偏殿！妞妞身边的人连拦都来不及拦，那盅东西就被她生生灌进了妞妞的肚子里！”
“什么？！”圆姐如遭雷击，猛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这不可能！宁儿她……她怎么会……”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梁九功暗示的“去长春宫瞧瞧”，真相竟是如此！桑宁？给小那拉氏灌汤药？！
“桑宁……桑宁她……”圆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为何要如此？她与妞妞并无深仇啊！”她试图抓住一丝破绽。
塔纳摇了摇头，眼神带着怜悯，也带着审视：“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年轻气盛，言语间有了龃龉？或许是受人挑唆？”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总之，事情闹得太大。妞妞腹中的龙胎危在旦夕，皇上震怒！这才有了永和宫那道口谕。”
圆姐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那……那桑宁现在……”圆姐声音艰涩。
“皇上盛怒之下，已命人将钮祜禄格格带回永和宫严加看管，等候发落。”塔纳语气沉重，“妞妞这边……只能看天意了。”
她看着圆姐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又放缓了语气，“妹妹，姐姐知道你和桑宁姐妹情深。但此事牵涉龙嗣，干系重大，皇上正在气头上，你千万要冷静，切莫冲动行事，免得引火烧身啊。”
塔纳的话是警告，亦是提醒。圆姐只觉得手足冰凉，脑中嗡嗡作响。她强撑着对塔纳福了福身，声音干涩：“多谢姐姐告知实情，妹妹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长春宫正殿的。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眩晕。春桃和秋菊立刻迎了上来，看到她惨白的脸色，皆是一惊。
“主子……”
“回宫。”圆姐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和彻骨的寒意。她需要立刻回去！她需要冷静！她需要想办法！
这盘棋，无论执子者是谁，都是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