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的除夕,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氛围中,却也难掩因三藩战事而弥漫的肃杀与节俭。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宫宴被大大简化了。去岁仁孝皇后崩逝,国丧期间都未曾削减的除夕晚宴,今年却因前线军情吃紧、国库耗费巨大而彻底取消。皇家所有的年节饮宴,都并在了午间这一场。
这顿午宴,素来是皇帝携后宫妃嫔,陪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纯粹家宴,气氛温馨私密。然而今年,殿内却添置了不少席位。
一些深受皇帝信任的宗室亲王、郡王及其福晋,以及几位核心的心腹重臣及其诰命夫人,也得以列席。
能跻身皇家最核心的家宴,对这些宗室大臣和外命妇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恩宠与荣光。只是,这份喜悦之中,是否也掺杂着对那被取消的,更显身份晚宴的淡淡唏嘘,便只有各人心中知晓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象征性地饮了几盅酒,用了些清淡的菜肴,便面露倦色。皇太后见状,也陪着告退,婆媳二人相携着先行离席回慈宁宫歇息去了。
两位最尊贵的长辈离席,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觥筹交错间,谈笑声也渐渐放开。
今年桑宁的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风寒已愈,脸上也多了健康的红晕。她与圆姐比邻而坐,位置颇为靠前。桑宁好奇地打量着下首那些陌生的面孔,尤其是那些盛装华服的外命妇们,凑近圆姐低声问道:“姐姐,你说这些能坐进家宴的,可都是皇上的心腹之人?”
圆姐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矜持或谦恭的面孔,轻声回应:“能坐在这里,便是皇上信重之人。家宴席位,非同寻常。”
桑宁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带着一丝期盼,又渐渐黯淡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可惜……没瞧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这外头还飘着雪呢,外祖父年事已高,雪天路滑,怕是行动不便,不便入宫了吧?”她想起逝去一年多的额娘,眼眶微红,“外祖母定是想念额娘的……我还想着,若是他们能进宫来,我还能同他们说说话,问问家中近况,也好……也好一解思念之苦。”
圆姐心中微酸,伸手轻轻覆在桑宁的手背上,温言安抚:“大过年的,莫要想这些伤心事。想想开心的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承诺的意味,“等过完年,姐姐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请旨,宣姑母进宫一趟,陪你说话解闷,可好?”
桑宁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当真?姐姐有办法?”
圆姐看着她那副孩子般雀跃的样子,肯定地点点头:“姐姐自是不会骗你。”
姐妹俩正低声说着体己话,一个端着酒杯的婀娜身影已悄然来到她们席前。正是婉仪。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目光在圆姐和桑宁脸上流转,声音柔美:“方才瞧见二位妹妹说得开心,不知是什么开心事?可能也同姐姐分享一二?”
圆姐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面上笑意不变,应对从容:“不过是看着窗外飞雪,说些‘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罢了。叶赫那拉家消息灵通,姐姐定是早收到丰年喜讯了。姐姐请。”她举杯示意。
桑宁也端起自己盛着马奶酒的杯子,带着点天真未泯的好奇,问道:“婉仪姐姐杯中是什么好酒?可要尝尝我这马奶酒?是皇上赏的,温润得很。”
婉仪的目光在桑宁那杯御赐的马奶酒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咧开的弧度似乎更完美了些,却带着一丝疏离:“妹妹这御赐佳酿,姐姐怎好意思夺人所爱?妹妹自己享用便是。”她转向圆姐,笑容依旧,“妹妹方才说什么‘瑞雪兆丰年’,这兆的自然是国泰民安。只是,妹妹那句叶赫那拉家消息灵通,姐姐听着,倒有些不解了?”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试探。
圆姐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口朝婉仪亮了亮,笑道:“姐姐多心了。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姐姐娘家显赫,叶赫那拉氏根基深厚,京中哪家不知哪家不晓?消息灵通些,岂非寻常?”
婉仪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恢复如常,也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依旧温婉:“妹妹此言差矣。咱们姐妹如今都是皇上的妃嫔,娘家如何,不过是过往云烟。如今的一切荣宠恩赏,不都是仰仗皇上的恩典才得来的么?妹妹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极是。”圆姐含笑点头,不再多言。
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御座之上的玄烨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抬眼望来,正好捕捉到圆姐与婉仪对视时那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瞬间,以及圆姐脸上那几乎要僵住的“完美”笑容。他眉头微蹙,随即对侍立在侧的梁九功低声吩咐了一句。
梁九功立刻躬身领命,快步走到圆姐席前,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声音不大不小:“李主子,万岁爷瞧您笑得脸都要僵了,特意让奴才过来问问您在说什么开心事呢?另外,皇上说您跟前那碟子新上的蜜渍红豆瞧着不错,让您给送过去呢。”
婉仪在一旁听得真切,抬眼飞快地瞥了瞥御座方向,脸上迅速恢复温婉大方的笑容:“既是皇上传召,妹妹快些去吧。莫要让皇上久等。”她表现得极为得体。
圆姐心中松了口气,顺势起身,对桑宁低声叮嘱了一句:“你少饮些酒,我去去就回。”便端起自己席前那碟晶莹剔透的蜜渍红豆,随着梁九功向御座走去。
行至御案前,圆姐屈膝行礼:“皇上。”
玄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指了指自己身侧:“起来吧。到朕身边来。”
梁九功早已眼疾手快地在御座旁加放了一个铺着锦垫的绣墩。圆姐依言上前坐下,将那碟蜜豆轻轻放在玄烨面前的案上,带着点小小的嗔怪:“皇上这席上好吃的好玩的多的是,龙肝凤髓也不缺,怎就偏要臣妾这碟子普通的蜜豆?”
玄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听着她软语中的娇嗔,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唇角微勾:“怎么?朕想同你近些说话,尝尝你席上的点心,还不成了?”
圆姐被他这直白的话语弄得脸颊微红,垂下眼帘,声音轻柔:“自是可以的。三哥哥喜欢,臣妾……高兴。”
他们这边旁若无人的低语和亲近姿态,自然落入了下首许多宗亲命妇的眼中。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私语声。
“快瞧,那位李格格,去年除夕就坐到万岁爷身边去了,今年又坐得这般近……当真是圣眷优渥啊!”
“可不是嘛!听说这位李格格,专宠了好几个月呢!连带着她那位钮祜禄家的妹子,也跟着沾光。”
“啧啧,看皇上那眼神,能滴出水来……”
“抚西额驸家有福气,养出这样得宠的女儿……”
这些或艳羡或探究的议论,清晰地飘进了宁海将军府瓜尔佳老夫人的耳中。
这位年过花甲、气质端严的老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波涛翻涌,暗自庆幸。听着旁人对圆姐受宠程度的确认,看着御座旁那亲密无间的身影,老夫人眼中光芒越发明亮,心思也越发活络起来。
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如今看来,倒真是让他们家搭上了一艘意想不到的大船!她默默盘算着,年后定要寻个由头,让儿子好好去拜会一下那位在闽地奔走的元亮“甥外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