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御酒饮罢，暖意融融，殿内气氛正佳。
玄烨看了看角落的鎏金珐琅自鸣钟，放下银箸，对三人道：“你们且安心再用些，朕得去慈宁宫老祖宗和皇额娘那儿一趟，陪着守岁。去晚了，怕是要挨念叨了。”
桑宁正夹起一块鹿肉，闻言头也不抬，挥了挥筷子，十分自然地接话：“皇上您快去吧，臣妾自己会吃，定不跟您客气！”那语气，仿佛在打发自家人。
玄烨被她这毫不客气的态度给气笑了，指着桑宁对李元亮道：“元亮，你瞧瞧！不仅你那妹子胆子越来越大，连你这外甥女，如今也惯得没边了！朕看这永和宫，迟早要翻天了！”
李元亮连忙起身，恭敬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回道：“娘娘天性率真烂漫，皆是因皇上宽仁和善，方能如此。皇上胸襟似海，臣感佩于心。”这话既捧了皇帝，又稍稍替桑宁圆了场。
玄烨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行了行了，朕说不过你们。你们慢慢吃，不必等朕回来。用完膳便自行回宫歇息去吧。”他转向殿外吩咐：“梁顺！”
小太监梁顺立刻躬身进来：“奴才在。”
“一会儿李大人用完膳，你亲自将人好生送出宫去，不得有误。”
“嗻！”
安排妥当，玄烨这才起身，在一片“恭送皇上”声中，带着梁九功等人往慈宁宫去了。
皇帝一走，殿内那根无形的、绷着的弦似乎瞬间松弛了下来。三人重新落座，方才因圣驾在场而刻意维持的规矩礼仪也淡去了不少。
圆姐看着哥哥，眼中充满了多年未见的亲昵和感慨，轻声道：“许多年……许多年未曾和哥哥一同守岁过年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李元亮目光柔和地看着妹妹，他最关心的还是妹妹过得好不好：“宫中岁月漫长，圆姐儿一切可还舒心？可有烦难之处？”他问得含蓄，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桑宁立刻撅起嘴，佯装不满地插话：“舅舅！你只关心姐姐，怎得不问问我舒不舒心？我可是你亲外甥女！”
李元亮被她逗乐，转头打量着她红润饱满的小脸，故意打趣道：“瞅瞅我们桑宁这小脸，圆润莹透，跟个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这般好气色，还用舅舅问吗？若是在宫里过得不舒心，哪能养出这么一张福气满满的脸盘儿？”
桑宁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恍然大悟般指着李元亮，对圆姐道：“我可算知道了！姐姐平日里总爱打趣我脸圆，敢情是跟舅舅你学的！你们兄妹俩就会合伙欺负我！”
圆姐看着哥哥那熟悉的调侃眼神，再看看桑宁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宁儿，你这是在找哥哥告我的状来了？”
桑宁重重点头，一副找到靠山的样子：“可不是嘛！姐姐平日里总取笑我，我还想着好不容易见着舅舅，定要让舅舅好好给我撑腰呢！没成想，舅舅竟和姐姐是一伙的！也来打趣我！”
李元亮闻言，笑得更加开怀，配合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摆出长辈的架势：“哈哈哈！好！舅舅给你撑腰！等回头见了额娘，舅舅定好好跟额娘告一状，就说你小姨在宫里总是欺负我们桑宁！”
这玩笑话，却提及了圆姐最惦记的人。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带上了忧虑与思念，看向李元亮，声音也轻了许多：“哥哥，额涅她，一切可都安好？”
李元亮神色一正，语气肯定地宽慰道：“你放心，额娘一切都好。如今用上了广州那边红毛匠人制的假肢，虽比不得真腿灵便，但日常行走坐卧已无大碍，身子骨也比先前硬朗了许多。眼下正同李光地大人的亲眷们一道，躲在安溪附近的深山里，安全无虞。耿逆和郑锦的人，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
圆姐听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长长舒了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额涅安好，我便再无牵挂了。”
殿内气氛稍稍沉默了一瞬。李元亮犹豫了片刻，目光转向桑宁，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和沉重，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开口：“桑宁……你额涅，乌林珠阿姐……她走的时候……可还舒坦安详？”他问得极为谨慎，带着对已逝长姐的深切怀念和未能送最后一程的遗憾。
桑宁其实并不清楚额娘临终前具体的情形，得知噩耗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她知道舅舅与额娘姐弟情深，此刻不忍让他更加伤心，便努力撑起一个笑容，语气尽量轻松地回道：“舅舅放心，额娘走时都很安好，没受什么罪。”
李元亮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悲戚和自责，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哽咽：“是舅舅没用，未能赶回送阿姐最后一程，我……我悔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提及早逝的姐姐，这位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也难掩脆弱。
桑宁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中也酸楚不已，连忙劝慰道：“舅舅快别这么说，千万别悔。额娘在天有灵，知道舅舅心中一直有她这个阿姐，时时惦念着她，便已足够了。额娘定是盼着我们都好好的。”
李元亮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湿意，抬起头，带着恳求对桑宁道：“桑宁，舅舅有一事相求。劳烦你得空时，在你额娘灵前，替舅舅……上一柱香，磕个头。舅舅在闽地，也偷偷设了你额娘的牌位，日夜供奉，以寄哀思。只是这京城的祠堂，舅舅的身份怕是近不得前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遗憾。作为外姓臣子，他确实难以公然祭拜已嫁入别家的阿姐。
桑宁听得眼圈也红了，郑重地点头：“舅舅的心意，外甥明白。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多谢舅舅还一直记挂着额娘。”
看着气氛再次变得伤感，圆姐深吸一口气，率先站了起来，柔声道：“好了，咱们舅甥几人，酒也喝了，话也叙了，心里的话也都说开了。这毕竟是皇上的乾清宫，咱们自己人总赖在这里说话，也不合规矩。”她虽不舍，但理智仍在，“反正哥哥奉旨留京，还要待上一段时日，往后总还有相见的机会。虽不舍，但咱们还是见好就收，早些回去的好。哥哥一路劳顿，也该早些出宫歇息。”
李元亮也立刻收敛情绪，恢复了臣子的恭谨，点头附和：“娘娘说的是。皇上赐下这天大的恩典，允我等宫中团聚，我等更应谨记于心，恪守本分，切不能恃宠而骄，做出任何逾矩之事，辜负了圣恩。”
桑宁虽然还想和舅舅多待一会儿，但也知道姐姐和舅舅说得在理，便也站起身：“那……舅舅就先随梁公公出宫吧。我和姐姐一道回永和宫，路上也能互相照应，舅舅不必担心。”
李元亮看着眼前两位都已长大成人的至亲，心中百感交集。他也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荷包，颜色一深一浅，递了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拿着。这是舅舅给自家妹子和外甥女的压岁包。别嫌少，是舅舅的一点心意。”
桑宁见到红包，立刻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甜甜地道谢：“多谢舅舅！舅舅新年吉祥！”
圆姐看着那熟悉的荷包，眼眶瞬间就红了。幼时在家，每年守岁，哥哥也会这样，偷偷塞给她一个装着银锞子或漂亮小石子的压岁包。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她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荷包，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哽咽：“多谢……哥哥。”
李元亮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亦是酸涩难言，他努力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叮嘱道：“圆姐儿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如今更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了。要好生照顾自己，也要好生照顾桑宁。”他知道妹妹在宫中的不易，更知她与桑宁相依为命的情分。
圆姐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几滴，她迅速用指尖拭去，扬起一个笑容：“嗯，我知道的。哥哥放心。”
李元亮深深看了她们一眼，似乎要将她们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袍，面色一肃，对着空置的御座方向，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洪亮，确保殿外值守的太监也能听清：
“臣李元亮，谢皇上隆恩赐宴！恭祝皇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恭祝二位娘娘青春永驻，称心如意！臣——告退！”
说罢，他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大步朝着殿外等候的梁顺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决绝的不舍。
圆姐和桑宁站在原地，望着元亮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重重殿门之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殿内温暖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团聚的欢声笑语和离别的淡淡愁绪。
过了好一会儿，圆姐才轻轻吸了吸鼻子，拉起桑宁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走吧，咱们也回宫守岁去喽！”
桑宁被她拉着，一边走一边仰起小脸，眼中闪着光，带着新的期待：“姐姐！回去咱们剪窗花吧！我要剪一个舅舅模样的窗花！就贴在我窗户上！”
圆姐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心中的离愁被冲淡了不少，宠溺地应道：“好~都依你。咱们剪一个最威武的将军窗花！”
姐妹俩手牵着手，依偎着踏出乾清宫，朝着永和宫的方向慢慢走去。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个除夕夜，虽有离别，但更多的是得见亲人的巨大喜悦和温暖。这个年，因着这份难得的团圆，终究是过得有了几分真切的幸福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