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跟着玄烨快步踏入钟粹宫庭院,只见宫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院子,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头垂得几乎要埋进地里。东配殿婉仪的房门口,更是围了不少人,里面传来玄烨压抑着怒火的呵斥声:
“一群没长眼睛的狗奴才!主子出了天大的事,还敢在这儿扎堆看热闹!朕看你们一个个都活腻味了,早该统统打发去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圆姐心焦如焚,也顾不得许多,快步穿过人群,来到玄烨身侧蹲身行礼:“皇上万福。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怎生如此大的气?”她的声音带着关切。
玄烨猛地回头,见是她,怒气未消,但语气稍缓:“你怎么来了?这地方晦气!”他指着地上跪着的奴才,“还不是这群钟粹宫的废物!眼睛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圆姐柔声道:“臣妾在乾清宫听闻消息,实在放心不下皇上,就跟过来了。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她目光急切地投向洞开的房门,试图看清里面的情形。
玄烨烦躁地摆了摆手:“既然来了,就一同进去瞧瞧吧!朕倒要看看,这光天化日之下,宫里还能出什么魑魅魍魉!”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房内。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同样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
婉仪脸朝下趴在临窗的炕桌上,一动不动,身形僵硬,显然已气绝多时。而桑宁则呆呆地坐在炕桌另一侧的绣墩上,眼神空洞,脸色惨白,仿佛魂飞天外,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玄烨阴沉着脸走到近前,梁九功极有眼色地立刻搬来两个绣墩。玄烨撩袍坐下,圆姐却哪有心思坐,她快步走到桑宁身边,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急切地低唤:“宁儿?宁儿你怎么样?别怕,姐姐在这儿……”然而桑宁依旧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
玄烨见桑宁这般模样,眉头紧锁,沉声开口:“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下跪着的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先开口。桑宁依旧是那副呆愣样子,不言不语。
跪在靠前位置的钟粹宫掌事唐嬷嬷,硬着头皮膝行两步,磕头回道:“回……回皇上话,奴婢……奴婢带人进来时,就……就瞧见只有钮祜禄格格和……和叶赫那拉格格在房内……叶赫那拉格格她……她就那样趴着了……”她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玄烨见桑宁问不出话,目光扫视地下,抬手指了指跪在人群后边、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绯云:“你!你不是桑宁身边的大丫头吗?你来说!当时你在何处?可听见什么动静?”
绯云被点名,浑身一颤,几乎是爬着上前,带着哭腔回话:“回……回皇上话……奴婢……奴婢一直跟着主子的……主子说……说是来为几位格格践行,想说些体己话……就叫奴婢在门口候着……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屋里安安静静的,绝无争执之声!皇上明鉴!这……这定与我家主子无关啊!”她慌乱地磕头,试图为桑宁辩白。
“聒噪!”玄烨不耐地打断她,转而厉声问道,“婉仪身边的贴身宫女呢?琴音!死哪去了?!”
跪在婉仪脚边不远处的一个宫女,早已哭得几乎晕厥,闻言挣扎着爬上前,泣不成声:“皇上……皇上饶命……我家主子……在钮祜禄主子来了之后……就吩咐奴婢们……都退出去……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奴婢……奴婢是同绯云姐姐一同……在外头廊下候着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玄烨脸色愈发难看,环视一周,声音冷得像冰:“这么说,这屋里当时除了桑宁,就再没旁人瞧见发生何事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圆姐心知不能再让玄烨的怒火烧向桑宁,她连忙转身,对着玄烨福了一福,语气恳切道:“皇上息怒!您看宁儿这样子,分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时失了心神。这般模样,如何能回话?不若让臣妾先安抚她一番,待她心绪稍稳,或许就能想起当时情形,也好如实禀报皇上。您看如何?”
玄烨沉吟片刻,觉得有理,刚想点头应允,跪在地上的唐嬷嬷却突然猛地磕头,抢着喊道:“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
这一声喊得突兀,所有人都看向她。唐嬷嬷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忠勇,急声道:
“钮祜禄格格是唯一在场的人!万一……万一是钮祜禄格格与叶赫那拉格格起了争执,不小心……不小心致使叶赫那拉格格殒命……这……这眼下钮祜禄格格心神恍惚,正是问话的关键时候!满宫谁人不知李格格与钮祜禄格格姐妹情深,李格格又素来聪慧过人……若是让她们二人此刻独处,万一……万一李格格教会了钮祜禄格格应对之策,统一了口径……那……那叶赫那拉格格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永无昭雪之日了?!奴才……奴才是替叶赫那拉主子冤屈啊!请皇上明鉴!”她说完,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这番话可谓诛心!直接将圆姐的安抚之举曲解为可能的串供,更是暗示桑宁有杀人嫌疑!
玄烨听完,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目光锐利地扫过圆姐和呆滞的桑宁。
他虽顾及圆姐情面,呵斥了一句:“放肆!一个奴才,也敢妄加揣测,猜忌主子!”但显然,唐嬷嬷的话在他心里投下了怀疑的种子。他犹豫地看向圆姐:“圆姐儿,你看这……”
圆姐心中冷笑,面上却扯出一个无奈又带着几分委屈的苦笑,姿态放得极低:“皇上,唐嬷嬷也是一片忠心,臣妾理解。既然有所顾虑,臣妾不敢强求。不若这样,臣妾就带着宁儿,只在这厅堂前头的桌案旁坐下歇息片刻,绝不离开皇上视线。皇上可派梁顺公公在一旁伺候着,既能看着臣妾与宁儿,以防非议,也能让宁儿缓一缓。待她稍好些,皇上再问话,可好?如此,既全了规矩,也顾全了宁儿的身子。”她将选择权抛回给玄烨,同时点出问题,以退为进。
玄烨看着圆姐坦荡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桑宁,权衡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也罢。就依你所言。梁九功,叫你徒弟仔细伺候着两位格格。”
“嗻!”梁九功连忙躬身应下。
圆姐心中稍定,连忙谢恩:“臣妾谢皇上体恤。”她转身,小心翼翼地扶起依旧呆愣的桑宁,柔声道:“宁儿,来,跟姐姐到那边坐坐,喝口水定定神。”
她搀扶着桑宁,一步步走向房间另一侧靠墙摆放的桌案。梁顺低眉顺眼地跟在两步之后,既保持着距离,又将她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圆姐扶着桑宁在桌旁的绣墩上坐下,背对着玄烨和满屋子的人。她背在身后的手,借着衣袖的掩护,轻轻握了握桑宁冰凉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丝力量。
而桑宁,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空洞的眼神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回握了一下,又迅速松开,恢复了原状。圆姐心中猛地一紧,难道……宁儿并非完全失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