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景仁二宫的风波虽在慈宁宫的干预下平息,但玄烨心中的那点芥蒂却并未完全消散。佟佳仙蕊的骄纵与不识大体,让他对“继后”人选有了更深的考量。这日午后,他摒退左右,独自前往慈宁宫,与病体稍愈的太皇太后商议这关乎国本的大事。
暖阁内,药香袅袅。太皇太后半靠在软枕上,听着玄烨的忧虑。
“皇玛嬷,”玄烨眉头微锁,语气带着斟酌,“仙蕊性子刚烈,爽直有余,沉稳不足。经此一事,孙儿觉得,继后之位,关乎中宫稳定,母仪天下,钮祜禄氏或许仍是更合适的选择。”
他没有明说,但太皇太后立刻明白了他未尽之语。佟佳仙蕊如同一柄利剑,锋利耀眼,却易伤己伤人,不适合执掌那需要平衡与包容的中宫凤印。
太皇太后缓缓拨动着手中的佛珠,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玄烨:“皇帝是忧心桑宁那丫头先前惹出的那些是非,名声有损,难当大任?”
玄烨默认了。桑宁之前的“跋扈”、“逼死宫妃”的流言,虽已澄清是构陷,但终究在众人心中留下了痕迹。一国之母,岂能背负如此有争议的过往?
“名声?”太皇太后嘴角带着深意的笑,“名声是可以改的,人也是可以换的。”
玄烨微微一怔:“皇玛嬷的意思是……?”
太皇太后放下佛珠,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继后,依旧是钮祜禄家的嫡女。只不过,未必非得是现在宫里的这个桑宁。”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玄烨耳边炸响。他瞬间明白了皇玛嬷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凝神细听。
太皇太后继续道,语气如同在安排一件寻常家事:“漠南蒙古巴林部的郡王札什,前些时日不是上表,诚心求娶一位宗室格格,以固北疆吗?原先拟定的那位远支宗室格格,身份终究差了些,显得我大清诚意不足。”
玄烨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试探着问:“皇玛嬷是想……?”
“把东珠嫁过去。”太皇太后清晰地说道,眼神冰冷,“就用桑宁的名字和身份。巴林部远在漠南,谁会去细究一个和亲格格的真实容貌?他们只需要知道,娶到的是大清勋贵钮祜禄家嫡出的格格,是皇上重视的皇后亲姐,这份荣宠,足以让札什感恩戴德,安心为我大清镇守北疆。”
玄烨心中巨震。李代桃僵!用一个废黜的庶女,顶替嫡女的名字和身份,去和亲蒙古!这……这计策未免太过大胆,也太过……冷酷。
“那……冷宫里那个东珠……”玄烨迟疑道。
“一个废黜的庶人,在冷宫里病逝,不是什么稀奇事。”太皇太后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的处置,“对外,钮祜禄家送入宫中的是两位格格,嫡长女留于宫中,嫡幼女体弱,接回府中静养,如今巴林部求娶,皇上恩典,将这位静养的幼女册为和硕格格,以固邦交。至于名字,用桑宁的即可。如此一来,宫里这个桑宁的过往污名,便可借此洗刷,她依旧是钮祜禄家待字闺中名声清白的嫡女,将来立为继后,也无人能再置喙。”
这一番谋划,可谓是一石三鸟!
其一,彻底解决了东珠这个隐患,让她以“桑宁”之名远嫁蒙古,此生再无回京、泄露秘密的可能。
其二,完美“洗白”了宫中桑宁的名声,为她登上后位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其三,用一个废人换取了蒙古巴林部的忠心,巩固了北疆防线。
玄烨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皇玛嬷此计,虽手段凌厉甚至有些阴鸷,但确实是解决目前困局最彻底、最有效的方法。这关乎朝局稳定,关乎北疆安宁,也关乎他未来中宫的人选。
帝王之心,终究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玛嬷思虑周详。”玄烨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只是,钮祜禄家那边……”
“阿灵阿年幼,尹德又是个聪明人,他们知道该怎么选。”太皇太后打断他,语气笃定,“用一个早已失宠的庶女,换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尊位,这笔账,他钮祜禄家不会算不清楚。更何况,这是圣意。”
玄烨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就依皇玛嬷所言。此事需做得隐秘,万无一失。”
“皇帝放心,哀家会让苏茉儿亲自去办。”太皇太后重新捻起佛珠,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决定他人生死的谈话,不过是午后一次寻常的闲谈。
旨意很快秘密传出。钮祜禄家的尹德被紧急召入宫中,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听闻这惊天计划后,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刹那间,无数画面冲进他的脑海,是年幼时那个怯生生跟在额娘身后、却会偷偷把份例里的糖糕塞给他的亲姐东珠;是父亲遏必隆去世后,继福晋巴雅拉氏得寸进尺时护在身前的亲姐东珠;更是家族前程、太皇太后冰冷的注视与皇帝不容置疑的威压……
最终,在巨大的政治利益和皇权压力面前,将喉头那股混合着亲情与负疚的硬块死死咽下,重重磕下头去:“奴才……谨遵皇上、太皇太后懿旨!钮祜禄氏全族,感念天恩!”
他知道,这一叩首,他便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姐弟情分,将那个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姐姐,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今往后,钮祜禄家的族谱上,将再也不会有东珠这个名字,只有一位即将为家族带来无上荣光的皇后,和一位为国远嫁的“嫡幼女”。这份用至亲骨肉换来的锦绣前程,将成为他心底一道永不愈合的暗伤。
但牺牲一个姐姐,成全整个钮祜禄氏,这笔买卖,他必须做。
北五所冷宫。
当苏麻喇姑带着几个气息沉冷的太监出现在那间荒败的殿宇时,被废黜后形容憔悴的东珠,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彻底的恐惧。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瑟缩着向后退去,声音嘶哑。
苏麻喇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死物:“奉皇上、太皇太后口谕,钮祜禄氏东珠,久病不愈,已于今日辰时薨逝。”
“不——!我没有病!我没有死!”东珠发出凄厉的尖叫,挣扎着想要扑过来,“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皇太后!”
然而,她的挣扎在那些训练有素的太监面前毫无用处。一块浸了药液的湿帕子,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她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怨恨和彻底的绝望,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软软地瘫倒在地。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何自己精心谋划,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甚至连名字和身份,都要被剥夺,成为她最嫉妒的嫡姐的替身。
与此同时,一道明发上谕传出:漠南蒙古巴林部郡王札什忠勇可嘉,特旨将钮祜禄家嫡幼女册为和硕格格,择吉日嫁往巴林部,永固邦交。
消息传到永和宫,圆姐正在教昭意认字。听到这个消息,她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狼藉。
她下意识地将昭意揽入怀中,脑子里却飞速思考着。
她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所有关窍,钮祜禄家只有一个嫡出的格格,这“嫡幼女”怕是为了给桑宁洗白身份特意而为。太皇太后和皇上权衡过后,还是觉得桑宁更适合这后位,所以才用了最彻底的方式,为桑宁铺平了通往后位的路。
桑宁本人则是在懵懂中被通知了“妹妹”即将远嫁的消息,她先是愣住,随即心情复杂,有对远嫁的同情,更有一种莫名的、压在心口的大石被移开的轻松感。她并不知道的是,那个远嫁的“妹妹”,正是顶替了她的名字,早已在冷宫中“病逝”的东珠。
紫禁城的天空,依旧湛蓝。一桩隐秘而残酷的交易,在权力的最高层悄然完成。一个生命无声消逝,一个名字被彻底篡改,而另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则被强行扭转,指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凤座。
旧的故事已然终结,新的棋局,随着这颗被替换的关键棋子的落定,正式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