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钦差总兵正使郑和郑大人驾前!小的奉我家陈大王之命,特来呈递归顺国书,并恭请大人移驾旧港,赴接风洗尘之宴,以表我等赤诚投效之心!”
声音洪亮,带着刻意修饰过的恭敬,回荡在“清和号”的指挥舱内。说话之人身着半旧绸衫,作师爷打扮,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像泥鳅一样滑溜,不时偷偷打量着端坐主位的郑和,以及分列两侧、面色冷峻的王景弘等将领。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重礼的随从,礼盒敞开,露出里面璀璨的珍珠和成色上好的金锭。
舱内一片寂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郑和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陈祖义的使者,果然来了!
郑和面色平静如水,目光落在那个自称姓吴的师爷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陈头领有心了。陛下怀柔远人,四海之内,但凡诚心归顺者,皆可沐浴天恩。只是,”他话锋微转,如同绵里藏针,“本官听闻旧港水域不太平,近来多有商船遭劫,甚至有我大明官兵在爪哇无辜罹难。不知陈头领对此,有何见解?”
吴师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加灿烂,连连摆手:“误会!天大的误会!郑大人明鉴,那些都是不成气候的小股流匪所为,绝非我家大王麾下!我家大王虽久居海外,然心向故国,日夜期盼王化。得知天朝船队至此,喜不自胜,故特命小的前来,一是请罪,二是请降,三是恳请大人赏光赴宴,给我等一个当面陈情、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说着,又深深一揖到底。
王景弘冷哼一声,跨前一步,手按剑柄,目光如电:“说得比唱得好听!谁知你那旧港,摆的是接风宴,还是鸿门宴?!”
吴师爷吓得一哆嗦,连忙叫屈:“将军冤枉啊!借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天朝钦差有丝毫不敬!旧港虽是陋地,但我家大王已命人洒扫庭除,备下薄酒,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若大人不信……”他眼珠一转,“可多带护卫,我家大王绝无异议!只求大人能给个机会,让我等海外弃民,得以重归华夏衣冠!”
郑和抬手,止住了还想说话的王景弘。他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看透吴师爷的五脏六腑,片刻后,淡然道:“既然陈头领如此盛情,本官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回去禀报陈头领,明日午时,本官准时赴宴。”
“大人!”王景弘和几位将领几乎同时出声,面露焦急。
郑和以眼神制止了他们,对吴师爷道:“下去准备吧。”
“是!是!多谢大人!小的告退!”吴师爷如蒙大赦,连忙带着随从退下,背影透着几分计谋得逞的仓促。
使者一走,指挥舱内顿时炸开了锅。
“郑公!万万不可!”王景弘第一个反对,情绪激动,“陈祖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分明是诈降诱敌之计!旧港乃龙潭虎穴,您以身犯险,若有不测,船队群龙无首,如何是好?!”
“是啊,大人!海盗凶残狡诈,毫无信义可言!宴无好宴,只怕席间刀斧手尽出,防不胜防!”
“不若让我等率精兵强将,直接攻打进去,剿灭这伙匪类!”
郑和静静听着众人的劝阻,直到声音稍歇,他才平静开口:“诸位所言,我岂能不知?陈祖义之诈,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料定我们不敢去,或者会大军压境。我们若不去,他便有借口宣称我等无诚意,动摇我等在南洋诸国心中的威信。我们若大军前往,他便可借地利顽抗,或避而不战。”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旧港方向那一片朦胧的陆影:“正因为这是鸿门宴,我才更要去。其一,要戳穿他的诈降,需亲临其境,掌握确凿证据,方能堂堂正正兴师问罪,令四方信服。其二,要破其奸计,需知己知彼,亲眼看一看他旧港的虚实,他部下的成色。其三,”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沉稳如山的力量:“我大明钦差,代表的是天子威严,若连一个海盗头子的宴请都不敢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大明?畏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时候,最大的勇气,就是走入明知有险的局中,并相信自己能破局而出。”
他看向王景弘:“景弘,你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卫士,皆着便装,内衬软甲,暗藏利刃。你亲自带队,随我同行。另,命‘镇远’、‘定远’等十艘主力战船,悄然前出至旧港外海十里处待命,一旦见到我发出的信号,即刻进攻接应。”
他又看向其他将领:“船队其余各部,进入最高战备,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既展现了无畏的胆气,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和周密的接应。众人见郑和心意已决,且部署周全,只得领命。
次日午时,阳光炽烈。郑和乘坐的指挥艇在两艘护卫艇的陪同下,缓缓驶入旧港那条浑浊的主航道。王景弘身着普通军官服饰,按刀立于郑和身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岸地形。五十名精选卫士,虽作亲随打扮,但个个眼神锐利,身形矫健,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旧港码头,旌旗招展(多是抢掠来的各色旗帜),人头攒动。数以百计的海盗手持明晃晃的刀枪,“肃立”两旁,看似迎接,实则示威。他们肤色黝黑,神态彪悍,眼神中充满了野性与贪婪,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郑和一行人,仿佛在打量砧板上的鱼肉。
在一阵喧闹而非庄重的鼓乐声中,郑和踏上了旧港的土地。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留着虬髯、眼神阴鸷的中年男子,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头目簇拥下,大步迎了上来。他身着锦袍,却难掩一身戾气,正是海盗王陈祖义。
“哈哈哈!郑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陈祖义声若洪钟,抱拳行礼,动作看似豪迈,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郑和脸上逡巡。
郑和从容还礼,气度雍容:“陈头领,久违了。”他的平静与陈祖义的张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请!宴席已备好,就等郑大人了!”陈祖义大手一挥,引着郑和向码头后方一座临时搭建、却装饰得颇为奢华的大厅走去。
大厅内,气氛诡异。酒肉香气弥漫,却混杂着一股汗臭和兵刃的铁腥气。两侧席位上坐满了陈祖义麾下的头目,个个粗野不堪,目光不善。郑和与王景弘被引到主宾席,与陈祖义相对而坐。五十名卫士则被“礼貌”地安排在大厅边缘的席位,实则处于海盗们的隐隐包围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祖义开始频频敬酒,言语间极力表示归顺的“诚意”,但又不断吹嘘自己在此地的“威望”和“实力”,隐含威胁。
“郑大人,”陈祖义眯着眼,端着酒杯,“不是陈某自夸,在这旧港方圆数百里,我说一,没人敢说二!朝廷若能封我个一官半职,我保证,从此这片海域,太太平平,商船往来,再无阻碍!”
郑和淡淡一笑,抿了一口酒:“陈头领若能保境安民,自然是好事。不过,本官一路行来,听闻旧港附近商船屡遭劫掠,甚至有我大明官兵在爪哇遇害,不知陈头领可知是何方势力所为?若能协助清剿,便是大功一件。”
陈祖义脸色微变,随即哈哈一笑,掩饰过去:“定是些不开眼的小毛贼!大人放心,交给陈某,定把他们揪出来,碎尸万段!”他话锋一转,“不过,大人,这招安……不知朝廷能给陈某何等官职?这手下几万兄弟,又该如何安置?”
就在这时,席间一个满脸横肉、浑身酒气的头目猛地站起,指着郑和面前的酒杯,粗声粗气地喝道:“喂!那太监!我家大王敬酒,你为何不干?瞧不起我们吗?!”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瞬间让整个大厅安静下来。所有海盗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挑衅。王景弘和远处的卫士们瞬间肌肉绷紧,手按上了暗藏的兵刃。
郑和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用指尖轻轻转动着酒杯,声音平稳如常:“本官奉旨出海,身系国体,饮酒自有节制。况且,”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挑衅的头目,又扫过陈祖义,“饮酒在于心意,岂在杯数多寡?若论豪饮,市井莽夫或可称雄,然于国家大事,何益之有?”
那头目被噎得满脸通红,还要发作,陈祖义厉声喝道:“放肆!滚下去!惊扰了郑大人,我扒了你的皮!”那头目悻悻坐下,但眼中的凶光不减。
陈祖义转而向郑和赔笑:“手下人粗鄙无知,大人海涵。”他心中却是一凛,这太监,面对如此场面,竟能如此镇定自若,果然不简单。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继续。期间,又有海盗借口舞刀助兴,实则炫耀武力,刀锋几次看似无意地扫过郑和席前;还有人故意大声谈论过往劫掠的“战绩”,言语粗俗不堪,试图激怒或吓退郑和。
然而,无论面对何种挑衅,郑和始终面不改色,或淡然回应,或置之不理,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招安正事,其定力与气度,反而让一些海盗头目心中暗自折服,也让陈祖义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难以掌控。
酒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郑和以船队事务为由,提出告辞时,陈祖义假意挽留一番,便亲自将郑和送到码头。
“郑大人,今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陈祖义皮笑肉不笑地说,“归顺之事,还望大人多多美言。”
“陈头领放心,本官自会据实禀报。”郑和拱手,“但愿陈头领言行如一,莫要自误。”
登船,离岸。当旧港的轮廓渐渐远去,王景弘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全是冷汗。“郑公,刚才席间……真是险象环生!”
郑和望着蔚蓝的海面,目光深邃:“他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也是在炫耀他的实力。可惜,他选错了对象。”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诈降之心,已暴露无遗。接下来,就该我们给他准备一份‘回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