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铜钟敲过三响,九岁的朱祁镇被太皇太后张氏的侍女扶着,踏上丹陛。明黄的龙袍裹着他瘦小的身子,走得有些踉跄,直到坐上御座,那双穿着龙靴的小脚还在半空晃荡,够不着地面。
王振站在丹陛左侧,比往日朝会的位置靠前了三步。这三步,是他从东宫伴读到司礼监秉笔的距离,也是从“伺候太子的太监”到“执掌内廷权柄”的跨越。他身着簇新的绯色宦官袍,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腰系犀带——这是秉笔太监的规制,触手可及的绸缎光滑冰凉,却不及他心头那股燥热的一半。
他垂着眼,目光却能精准地捕捉到御座后的那道珠帘。珍珠串成的帘幕半掩着,隐约能看见太皇太后张氏端坐的身影,那道目光透过珠帘,像秤砣似的压在殿内每个人身上。王振知道,今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逃不过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后的眼睛,也逃不过阶下那三位白发苍苍的阁老——杨士奇、杨荣、杨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司礼监太监王振,侍奉先帝,辅弼东宫,克尽忠勤。特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钦此。”
宣旨太监的声音尖利悠长,剖开了殿内的平静。王振听得清楚,“辅弼东宫”四个字被刻意加重,那是先帝遗命的余音,也是他今日能站在这里的底气。他快步出列,双膝跪地,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额头触到金砖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这不是梦,他真的摸到了司礼监权力的顶峰。
“奴才王振,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激动。天下奏章需经他手,皇帝旨意多由他拟,这是多少宦官终其一生都摸不到的权力,今日竟落在了他手里。
退朝时,官员们按品级依次退出,王振走在宦官队列的最前。刚出奉天殿的大门,就见几个小太监远远地站着,见他过来,立刻退到路边,躬身行礼,声音恭敬:“王公公安。”连往日里与他平级的随堂太监,此刻也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王振的脚步没停,目光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他记得谁曾在李全得势时嘲笑过他,谁曾在他陪太子读书时偷偷递过点心,谁现在眼中藏着嫉妒,谁又满是讨好。这些眼神,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像账本上的数字,清晰明了。他只是微微点头,连话都没说,却比任何回应都更显威严。
司礼监的正堂比他之前的值房宽敞三倍,梁上悬着“敬慎”二字匾额,是宣宗皇帝亲笔所题。掌印太监金英已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他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纸,穿着一身深紫色蟒袍,那是三朝老臣的荣耀。几位随堂太监分立两侧,范弘站在最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却绷得很紧——他曾是王振的上司,如今却要看着昔日下属坐在秉笔的位置上,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王公公,恭喜了。”金英的声音苍老得像生锈的铁器,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抬手,指了指堂中那张紫檀木大案,案上摆着端砚、宣纸,最显眼的是青玉笔架上横放的朱笔——笔杆是暗红的紫檀木,笔锋饱满,沾着新鲜的朱砂,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此乃秉笔之位。”金英的目光落在那支朱笔上,语气带着几分怅然,“自今日起,天下章奏,由你先阅,择其要者拟写批红条目,再呈御览;若遇疑难,或咨内阁,或请太后懿旨。记住,司礼监的笔,写的是皇命,也写的是自己的性命。”
王振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支朱笔上,像是被磁石吸住。他缓步上前,指尖在离笔杆一寸的地方停了停,心脏“咚咚”地跳着——这就是那支能决定官员升黜、百姓祸福的笔?就是那支历代秉笔太监握着,搅动朝局的笔?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触到笔杆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冰凉的木头裹着细微的纹路,朱砂的腥气顺着指尖钻进鼻腔,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仿佛不是握着一支笔,而是握着千钧权柄。他稳稳地将笔拿起,又轻轻搁回笔架,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
“多谢金公公指点,奴才记下了。”他微微躬身,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秉笔太监的体面。他知道,金英是在提醒他——权力是皇恩给的,若是越界,丢的就是性命。
金英点点头,没再多说,拄着拐杖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走了。范弘等人也跟着退出,路过王振身边时,范弘勉强挤出个笑容:“王公公日后可得多指点兄弟。”
王振看着他眼底的不甘,心里冷笑,脸上却笑得温和:“范公公说笑了,你是前辈,该是我向你请教才是。”一句话堵住了范弘的话头,也让周围的太监挑不出错来——他要的,就是这副“谦逊谨慎”的样子。
值房里只剩下王振一人。他走到紫檀木大案后坐下,椅子是新换的,铺着厚厚的狐皮垫子,坐上去暖烘烘的。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案头堆放的奏章上——那是今日刚送进来的,有地方官员的请安帖,有六部的题本,还有都察院的弹劾章。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南京守备太监刘永的请安帖。纸是上等的宣纸,字是工整的小楷,内容无非是“恭贺新帝登基,祝愿圣体安康,臣永在南京遥祝陛下”之类的套话。王振拿起朱笔,蘸了蘸朱砂,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落下。
该怎么批?直接写“知道了”?太过随意,显得他不重视地方宦官,刘永在南京待了十年,人脉不浅,不能轻易得罪;写“览卿奏,朕心甚慰”?那是皇帝的口吻,他一个秉笔太监,越权了,太皇太后看到定会不满;写“该部知道”?这是推给礼部,可请安帖本就不是公务,推出去反而显得他不懂规矩。
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点着,脑子里飞速盘算——太皇太后要的是“规矩”,三杨要的是“不越权”,宦官们要的是“尊重”。那不如就写“知道了”,简单,稳妥,既不越权,也不算敷衍,还能让刘永知道,他的奏折递到了,也被看见了。
终于,他手腕轻动,三个端正的楷书落在纸上:“知道了”。墨色均匀,笔画沉稳,没有一丝潦草。他端详着这三个字,仿佛能看到南京的刘永接到回文时,捧着奏折琢磨“王公公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权力的游戏,第一步就是让别人猜不透你。
他放下请安帖,拿起下一本——户部的题本,关于山东济南府历城县请求减免雪灾田地税赋的。题本里写得详细:“去冬雪灾,压垮民房百间,冻死麦苗千亩,百姓无粮可食,恳请陛下减免今年夏税,发放赈灾粮款。”内阁的票拟附在后面,写着“请旨定夺”。
王振的眉头皱了皱。若是直接批“准其所奏”,会显得他独断专行,越过内阁和户部,直接决定财政事宜,三杨定会弹劾他“宦官干政”;若是批“户部议奏”,又显得他毫无主见,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会被下面的人看不起。
他想起先帝曾说过“民为邦本”,也想起太皇太后前日召见时说“新帝登基,当以民生为重”。那不如既体现民生关怀,又不越权。他提笔,在票拟旁批道:“着户部查勘明白,确系灾伤,照例缮免。”
“着户部查勘”,把核实的权力给户部,符合程序;“确系灾伤,照例缮免”,表明他认同历城县的请求,也知道按制度该怎么做,既不越权,又显露出他懂民生、知规矩。王振看着这行批语,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分寸,是他在太皇太后和三杨之间走钢丝的底气。
一连批了十余本奏章,从兵部的“边防军饷请拨”,到礼部的“祭祀礼仪拟定”,再到工部的“宫墙修缮申请”,王振渐渐找到了感觉。朱笔在他手中越来越稳,批语也从最初的三个字,变得越来越精准:“着兵部会同户部核议”“依议”“暂缓,待秋收后再议”。每一句都合乎程序,每一个字都踩着权力的边界,不越雷池一步。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在牢笼里。太皇太后张氏不是孙皇后,她历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见惯了宦官专权的危害,对他盯得极严;三杨更是老谋深算,杨士奇管大局,杨荣管军政,杨溥管教化,把朝政打理得滴水不漏,绝不会让他一个宦官插手。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谨慎”,像先帝评价的那样,像他多年来扮演的那样。
就在这时,一本封面印着“都察院”的奏章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翻开,里面是都察院御史刘谦的弹劾章,弹劾的是顺天府推官王怀“狎妓酗酒,行为不检,于酒楼醉酒辱骂百姓,有损官威”,还附了人证物证——酒楼老板的供词,还有王怀醉酒时穿的官服(上面沾着酒渍和脂粉)。内阁的票拟很简单:“革职查办”。
王振的手指顿了顿。王怀?他忽然想起,王长随前几日递来的小纸条上写着:“顺天府推官王怀,与范弘远亲王三交好,曾于酒后言‘王振恃宠而骄,不过一谄媚宦官,终将失势’。”
他的目光冷了下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个机会——一个除掉异己、立威的机会。王怀是个五品小官,革职查办不会引起太大波澜;他与范弘有关,收拾他,也能敲打范弘;最重要的是,内阁已经票拟“革职查办”,他只需批一个“准”,完全合乎程序,没人能挑出错来。
既不越权,又能立威,还能报私怨,一举三得。
王振提起朱笔,朱砂在笔尖凝聚,像一滴血。他没有丝毫犹豫,在内阁票拟旁,缓缓落下一个字:“准。”
红得刺目,红得决绝。
他放下笔,将这本奏章单独放在一边——这一本要优先呈送,让太皇太后和皇帝(实则是太皇太后)尽快用印,免得夜长梦多。他看着那个“准”字,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原来权力可以这样不动声色地行使,不用喊打喊杀,不用勾心斗角,只需要一支笔,一个字,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扫过案头那堆已批完的奏章——每一本上都有他的朱笔痕迹,每一个字都是他权力的证明。
他再次拿起那支朱笔,在指尖轻轻转动着。紫檀木的笔杆温润了许多,朱砂的腥气也淡了些,可那沉甸甸的重量,却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