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都县路口,巨大的黄桷树根须虬结,浓密的树冠在午后阳光下投出一片移动缓慢的、清凉而沉重的阴影。光斑如碎裂的鎏金,在地面青石板与尘土间明明灭灭。时间仿佛被无形之手按压至黏稠,空气凝滞,连风也蜷缩在叶隙间,不敢惊扰这诡异的寂静。远处,新生小镇隐约传来的、充满活力的喧嚣——伙计清亮的招呼,乡民满足的谈笑,甚至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传来,清晰却遥远,与黄桷树下这片近乎真空的、弥漫着血腥、尘土与绝望的死寂,形成了撕裂灵魂般的张力。
一边,是刚刚向丁胜雪和素云鲜活展示的、充满崭新秩序、蓬勃实干与具体希望的小镇缩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与“未来”。另一边,则是不久前还疯狂追逐、此刻却彻底力竭、如同被抽去脊骨般瘫软在自身血污与尘土混合物中的素净。她像一尊被狂风从神龛上扫落、摔在泥泞里、精美绝伦却从内部开始寸寸龟裂、在无情烈日下迅速失去水分与光泽的玉像。她代表着被彻底碾碎、无法复原的“过去”,象征着一败涂地、逻辑自毁的“反抗”,是“死”的、向下的、被绝对力量与意志宣判“无用”后弃若敝屣的绝路。
而你,已退入那辆通体玄黑、形制古朴大气的马车。厚重的深色锦缎车帘严丝合缝地垂下,将它变为一道移动的、隔绝一切的、具有实体象征意义的界线。这道界线,清晰地将你与线外所有“麻烦”、“无序”、“无价值”的纷扰、痛苦与不可控变量彻底分离。你置身于静谧、可控的车厢之内,超然于外,如同端坐于云端神殿,垂目俯瞰下界一场微不足道的蝼蚁挣扎。
丁胜雪与素云僵硬地钉在原地,仿佛双脚被焊在了发烫的青石板上。两张年轻姣好的脸庞,因内心剧烈的撕扯而微微扭曲,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苍白。你昨夜灌输的崭新世界观与价值观,那些关于“效率”、“价值”、“未来”、“服从”的清晰逻辑,此刻正在她们脑海中以最大的音量、最不容置疑的语调轰鸣:遵从!离开!素净师叔是“执迷不悟”的典型,是“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危险因素,是可能影响伟大事业进程的“麻烦”,是必须被剥离的旧时代残党!最“正确”、最“高效”的做法,就是像仪郎(夫君)那样,转身,离去,将她视为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交给当地管事,或者……就像对待路边的障碍,径直绕开,继续奔赴那光辉而重要的未来。
然而,那深植于人性最底层、未曾被完全格式化抹去的同情心、恻隐之心,那过去十几年、二十年在峨眉山清冷晨雾与温暖夕照中,一同闻鸡起舞、练剑淬体,一同青灯黄卷、诵经明心,一同经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所积累下的、细密而复杂的同门情谊,此刻却化作了无数只冰冷而有力的手,从她们胸腔最深处伸出,死死攥紧了她们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的痛楚,让她们无法移动分毫,无法顺畅呼吸,更无法效仿你那般绝对、冰冷、高效到令人心寒的“正确”。她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麻烦”,一个“阻碍”。她们看到的,是一个人,一个曾经鲜活、骄傲、美丽、让她们敬畏或亲近的“人”,此刻正倒在污秽与血泊中,气息微弱,生命如同风中之烛,下一秒就可能彻底熄灭。她们听到的,是自己良知在寂静中发出的、尖锐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与拷问。
就在她们的精神防线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反复撕扯、碾压,即将彻底崩断、意识都开始模糊眩晕的边缘——
“唰。”
一声轻响,布料摩擦。那扇刚刚被无情落下、象征着最终判决与绝对隔绝的车帘,毫无征兆地,再一次,从内部被缓缓掀开了一道缝隙,然后扩大。
你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的英俊侧脸,再一次切割开逐渐西斜的、带着暖色调的阳光,出现在她们被泪水与恐惧模糊的视线边缘。你的目光淡然,仿佛具有穿透力,轻易便掠过了她们脸上每一丝痛苦挣扎的痕迹,平静地扫过,最终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稳定地落在了地上那个胸膛起伏已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素净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伪善的怜悯,甚至没有常见的厌恶或烦躁,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近乎物化的“评估”,仿佛在审视一件损坏程度、修复价值与处理方案。
然后,你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们意料、让她们本就濒临崩溃的思维瞬间彻底“宕机”、陷入一片空白的动作。
你缓缓地、从容不迫地,挪动身体,踏出了马车。你的动作流畅而稳定,丝毫不带凡俗的烟火气与急迫,每一步踏在布满尘土的青石路面上,都仿佛精确踩踏在某种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庄严韵律节点之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令人窒息的稳定。那并非武者的步伐,也非文士的方步,更像是某种更高位格的存在,因某种难以被凡俗理解的原因,暂时将一丝目光投注于此,从而降临尘世时,所自然携带的疏离感与威严。你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让丁胜雪和素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完全屏住,只剩下心脏在空旷死寂的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们自己能听见的、沉闷的轰响。
你完全无视了丁胜雪和素云那惊愕、茫然、混杂着一丝本能恐惧的眼神,径直走到了那滩曾经美丽绝伦、此刻却凄惨到令人不忍卒睹的“残骸”面前,缓缓地、以一种近乎举行某种沉默仪式的姿态,蹲下了身。你们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呼吸可闻的程度,近到你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每一道被泪痕冲开的污迹,每一处细小的擦伤,以及她那双凤目中,最后一点如同余烬般即将彻底熄灭的、混沌而狂乱的光芒。你伸出右手,用两根修长、洁净、骨节分明得仿佛玉雕般的手指,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异常稳定平和的力道,轻轻地、却牢固地捏住了她那沾满混合着泥污与半干涸血垢、冰凉得吓人的下巴肌肤,将她那张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彻底麻木与空洞的绝美脸庞,抬了起来,迫使她那双已经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仿佛蒙着灰翳的凤目,不得不对上你平静深邃的视线。
接着,你用一种极其平淡、没有起伏,却又仿佛每个字都蕴含着某种诡异魔力、能直接敲打在听者心魂之上的语调,用那种唯有云端神只俯瞰尘世迷途羔羊时才会有的、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悲悯的无奈口吻,问出了那个看似简单直接、却足以将她残存意识中最后一点赖以维持“自我”逻辑与认知的根基,彻底击碎、化为齑粉的问题:“既然不爱,何必如此?”
——!!!
这短短的八个字,平平无奇,却像八道无形无质却又蕴含着“定义”与“审判”至高权能的混沌雷霆,狠狠地、毫无阻碍地劈开了素净那早已一片混沌、濒临彻底湮灭的识海最深处!它无视了一切肉体的防御与精神的混乱屏障,直接作用于她“存在”的基础概念本身!
不爱?——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意识火花,在她灵魂的废墟上挣扎闪烁。我是恨!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其万一的恨!是焚尽四海八荒之柴也难以烧尽其根源的恨!是不共戴天、刻骨铭心的仇!是……
她的灵魂最深处,仿佛有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咆哮与绝望辩驳!但这咆哮与辩驳,在你这句话所设定的、近乎降维打击般的逻辑框架与全然外部的、冷酷的观察视角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荒诞而可笑。
因为,她的行为,她这不顾一切、抛弃所有尊严、体面与生命本能、如同扑火飞蛾般自毁式的追逐,她此刻瘫倒在你面前、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她眼中那即使疯狂混乱也依旧死死锁定你身影的、扭曲的执念……这一切外在的、无可辩驳的表征,都在以一种最直观、最震撼、最具有“说服力”的方式,为你那句轻飘飘的诘问,提供着看似铁一般的“印证”!
——如果不是某种扭曲、深刻、甚至超越了一般恨意范畴的复杂情感羁绊(你将其简化为“爱”),为何要如此执着,不惜毁灭自身存在的一切意义与形态?
——如果不是某种深入骨髓、无法割舍的在意与牵连,为何要追逐至此,天涯海角亦不肯罢休?
——如果不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连接或被“彻底抛弃”所带来的、近乎世界根基崩塌的巨大痛苦与空洞,为何会在你转身离去、彻底无视后,流露出如此深沉、近乎吞噬一切的绝望?
你根本不曾,也无需给她任何开口反驳、甚至在其内心完整组织起有效反驳逻辑的机会与时间。你是在用你的定义,强行覆盖、涂抹、改写她所认知的“事实”!你是在用你那套更高维度的、冰冷的、排除个人情感干扰的“理性逻辑”,去“强暴”她基于旧时代价值观、个人信仰与惨痛经历所产生的、充满激烈个人痛苦色彩的认知体系!你试图以一句轻飘飘的、看似悲悯的诘问,就将她耗尽其全部生命与信仰能量所构筑的、名为“恨”的意义基石与存在支点,扭曲、定性为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直面、不愿承认的、病态而可怜的“爱”!
这比直接用最残酷的刑罚杀死她,还要残忍一万倍!这是对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其人格、意志、情感、毕生追求乃至整个存在意义与奋斗历史的,最彻底、最根本的否定与践踏!是从灵魂与认知层面,对她进行的彻底“格式化”与“重定义”!
然而,这场精神层面最残酷的“凌迟”,依旧不是终结。
就在丁胜雪与素云已经被你这番言语与行动中透露出的、近乎神明般的冷酷、精准与掌控力震撼得魂不附体、目光呆滞、连思维都已冻结的注视下,你捏着她下巴的那两根手指,缓缓地、松开了。仿佛丢弃一件已经完成检测的样本。
但你的另一只手,却如同完全没有重量、轻柔无比的鸿毛,又像是超越了时代的最精密外科手术器械的意念延伸,平稳地、精准地、没有丝毫颤抖地,按在了她那冰凉、毫无生机、被汗湿的凌乱发丝黏附的天灵盖正中。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生灵灵魂深处或物质界底层响起的奇异鸣颤,似乎从天地未开之混沌中生出,又似乎纯粹源自你平摊的掌心之下。紧接着,一股根本无法用任何世间现有言语准确形容其万一的、纯粹、浩瀚、温暖、充满了无尽生命创造气息与绝对秩序之美的璀璨金色光辉,瞬间从你掌心与她头顶百会穴接触的那一点为核心,呈球形无声地爆发开来!光芒并不刺眼夺目,反而带着一种润泽万物、洞穿一切虚妄表象、直指生命与物质本源的奇异质感,将你和素净,以及周围一小片区域,彻底地、柔和地笼罩其中。光晕边缘,空气微微扭曲,仿佛有细密的、充满生命韵律的金色符文一闪而逝。
——【神·万民归一功】!
这已经远远超越了寻常江湖武者所能理解范畴的“真气疗伤”、“打通经脉”、“续接断骨”。这是一种近乎于触及此方世界生命底层法则、以绝对秩序与至高生机之伟力,强行介入、干预、重塑物质形态与生命状态的不可思议之能!是创造力的彰显,亦是绝对掌控权的无言宣告!
在丁胜雪和素云那几乎要瞪裂眼眶、充满了极致惊骇、茫然与某种不由自主滋生的、近乎本能崇拜的注视下,一幕让她们永生永世、纵使轮回千百度也绝对无法从灵魂中抹去的、彻底颠覆过往所有认知的“神迹”,在眼前这片平凡的乡野路口,实实在在地、缓慢而震撼地上演了!
素净身上那件原本破烂不堪、沾满污泥、草汁与黑红色凝固血渍的肮脏中衣,如同被最柔和却最具渗透性的净化伟力拂过,所有污渍、血垢、破损,都在那温暖而威严的金色光辉中,如同暴露在正午烈日下的朝露般,迅速“蒸发”、“消融”、“弥合”!不是燃烧,不是剥离,更像是这些“污损”与“破损”的状态被直接从“存在”中修改、抹去。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本初的月白之色,纹理细腻,柔顺光洁,不染一丝尘埃,仿佛刚刚由九天之上的仙娥用最纯净的新雪纺就,还带着朦胧的莹光。
她那双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甚至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令人望之心悸的玉足,在金光的笼罩与滋养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违背常理的速度止血、收缩,新鲜健康的肉芽如同倍速播放的草木生长,疯狂却异常有序地交织、填充、覆盖创面,表皮随之迅速再生,最终恢复成原本的晶莹如玉、玲珑完美的形状,连一道最细微的疤痕或颜色差异都未曾留下!仿佛那足以致残的可怕伤势,从未在她的躯体上存在过片刻。
她那张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丝、沾染尘土与泪痕污垢的绝美脸庞,也如同被注入了最纯粹、最本源的生命源泉。病态的苍白如潮水般褪去,健康的、透着生命活力的红润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肌肤最底层透出,迅速均匀蔓延。干裂出血的嘴唇恢复饱满润泽,所有污迹与泪痕消失无踪,皮肤呈现出一种玉石般温润剔透的光泽。甚至,她那原本因耗竭、污秽而黯淡枯槁、纠缠打结的发丝,也在金光如水流般拂过之后,变得乌黑亮泽如最上等的绸缎,柔顺地披散在肩头与背脊。此刻的她,双眸紧闭,长睫如扇,面容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痛苦的安详(尽管这安详之下是彻底的空洞),肌肤吹弹可破,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真实的光晕,真的如同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偶然谪落凡尘、沾染污秽,却被无上仙法瞬间回溯时光、治愈一切伤损的瑶池仙子,美得惊心动魄,洁净得不染半分俗世尘埃与伤痛。
你在用最不讲道理、最霸道、最直接、也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向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向地上这个灵魂正在被你用另一种方式缓缓碾碎的女人,清晰无比地、无可辩驳地宣告着一个冷酷的事实:
——我能用言语和逻辑,轻易地摧毁你的精神世界与存在意义。
——我也能用这超越凡俗想象的力量,瞬间修复你的肉体创伤,让你重获完美无瑕的躯壳。
——你的痛苦,你的健康,你的狼狈,你的完美,你的生,你的死……你的一切存在状态,皆在我一念之间,随手可为,反转由心。你,连同你的存在形态,对我而言,与一件可以随意修复、调整、使用或丢弃的器物,并无本质区别。区别只在于,我此刻是否愿意“使用”这份权能。
当那浩瀚而温暖、蕴含着无尽生机的金色光辉,如同它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地、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完全收敛于你平摊的掌心,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一个衣衫洁净如新、肤光温润如玉、发丝乌亮如瀑、容貌身段完美到无可挑剔、甚至更胜从前的“素净”,就这样安静地侧躺在黄桷树下冰凉的青石板上。西斜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脸上投下晃动跳跃的明亮光斑,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神圣的、由光编织的纱衣,圣洁而脆弱。
只是,当这位“仙子”那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的、美丽依旧更甚往昔的凤目,却与她这具完美无瑕、焕然若新的躯壳,形成了最极致、最刺目、也最讽刺的对比。那双眼眸里,没有重获新生的巨大喜悦或庆幸,没有痛苦解除后的轻松与放松,甚至没有了之前那种焚烧一切的疯狂与深渊般的绝望。只剩下一片更深、更沉、更彻底的——空洞与麻木。一种仿佛连“绝望”这种剧烈情绪本身都已经被抽空、死亡、灵魂被彻底掏空粉碎、只余下一具被至高外力强行修复到完美状态、却了无生机内核的精致躯壳般的、万念俱灰的死寂。肉体的完美愈合、新生,与灵魂的彻底破碎、认知的根基被强行扭曲践踏,两者并置于同一载体之上,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的对比。这种对比,比任何血肉伤痕都要残酷千万倍。
你缓缓地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但你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转向一旁呆若木鸡的丁胜雪和素云。
你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具完美却空洞、仿佛精致瓷器般的躯壳。你向前不疾不徐地走了两步,那双纤尘不染的玄色靴尖,停在了她无力垂落的手边,咫尺之遥。
然后,你做了一个让本就窒息般寂静的现场,连最后一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都似乎消失,让丁胜雪和素云再次下意识屏住呼吸、瞳孔收缩的动作。
你缓缓地弯下了腰,向着这片布满尘土、血污已神奇消失的青石地面,向着这具“作品”,俯下了身。这个动作,让你那始终显得高高在上、疏离于尘世的神只般的姿态,出现了一丝充满矛盾的、近乎“垂怜”的弧度。你的影子,随着俯身,完全笼罩了她,将她纤细的身形吞没在月白色的暗影里。
你伸出了双手——那双能执掌风雷、颠倒因果、定义真实的手——此刻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轻柔”,穿过了她腋下与腿弯的衣物褶皱,平稳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横抱而起。你的动作精准、稳定,没有多余晃动,如同抱起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的古老瓷器。
她的身体在你臂弯中显得很轻,很软,异常冰冷,仿佛血液的温度都尚未完全恢复。那身洁净的月白中衣,料子柔软,贴着她惊心动魄的身体曲线,散发着你神力净洗后残余的、一种极淡的、冷冽的、仿佛雪后松针般的微香,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血腥与污浊气息。她没有丝毫反应,没有抗拒,没有瑟缩,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那双空洞睁着的、倒映着逐渐黯淡天空的凤目,依旧茫然地睁着,此刻近在咫尺,清晰地倒映着你近在眼前、却依旧毫无表情、仿佛蕴含整个宇宙深寂与冷漠的侧脸。
你抱着她,平稳地直起身。西斜的阳光努力穿透黄桷树浓密的枝叶,在你玄色的、质地精良的衣袍与她月白的、洁净如雪的衣衫上跳跃、流淌,勾勒出明暗交织的轮廓。这一幕,充满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神悸动的神圣美感——不像胜利的征服者在炫耀他最珍贵的战利品,反倒像一位悲悯而无奈的神只,在亲手收殓一位误入歧途、执着殉道,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的信徒的、圣洁却悲哀的遗骸。光与影,洁净与曾有的污秽,掌控者的平静与被控者的空洞,交织成一幅充满无言冲击力的画面。
你抱着她,转身,步伐稳定地从你那辆奢华、沉默、宛如移动神殿的黑色马车旁平静走过。深色的车帘微微晃动,缝隙之后,丁胜雪和素云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近乎贪婪又恐惧地追踪着这一幕,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
你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侧目,径直走向队伍后方那辆用来装载部分峨嵋嫁妆、显得普通甚至有些拥挤的骡车。拉车的骡子不安地踏着蹄子,而车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车辕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靠近你都是一种亵渎与危险。
你手臂平稳地向前一送,动作稳定而精准,将怀中这具轻飘飘的、完美却空洞的胴体,稳稳地放置在了骡车后面铺着的、还算干净的油毡布上。然后,你转向那个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车夫,用清晰平静、却不容置疑、仿佛天道律令般的语气说道:“继续走。”
做完这一切,你并未立刻转身离开。
你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骡车油毡上那个如同被抽走所有灵魂丝线、只剩下精美外壳的人偶般的女人身上。你的嘴唇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很淡,仿佛真的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这漫长一日、这场跌宕起伏的“戏剧”,念出最后的、带着叹息的旁白。那叹息声轻如鸿毛,却仿佛来自九天云外,带着一丝神只对凡物执着的不解与些许疲惫:
“如此执迷,爱恨情仇。”
“你到底……出没出家?”
“我一个俗人,都懂悬崖勒马,及时撒手。”
“你又何必,如此……纠缠不休?”
这几句话,像最温柔也最冰冷的春风,最后一次拂过素净那早已死寂一片、废墟遍布的心湖,未能激起丝毫涟漪。却又像最锋利、最无情的神兵刻刀,在她那片名为“自我”、已然崩塌的灵魂废墟之上,刻下了最后一道、也是最深刻、最无法磨灭的墓志铭:
——一个连俗世中人都不如的、失败的出家人。
这是你这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只”或“主宰”,为她这一生的挣扎、信仰、痛苦与执着,所做下的、不容更改的最终盖棺定论。
说完,你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月白色衣袍下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你再也没有看向骡车方向,哪怕一眼。
你步履从容沉稳,走向依旧僵立原地、仿佛两尊玉雕的丁胜雪和素云。她们脸上交织着未褪的震撼、深植的恐惧、巨大的茫然,以及对你刚才那番“创造生命”、“定义存在”的言行所滋生出的、更深一层的、近乎本能的、混合着畏服与渺小感的复杂情绪。
你停在她们面前,身影挡住了部分斜阳,投下阴影笼罩住她们。你用清晰、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对此事、对这个人最终的处置指令:“你们,照顾她。”
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你补充道,语气淡然如同吩咐一件琐事:“我不太想,再见到她。”
说完,你不再看她们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不再理会她们眼中可能涌现的任何情绪,不再关注身后骡车上那具“完美作品”的任何动静。你平静地转过身,步履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稳定,走向那辆沉默的、宛如黑色堡垒般的马车。
——抬步,上车,身影没入车厢内部温暖的阴影。
——坐下,车内再无任何声息传出,连衣料摩擦声都微不可闻。
——然后,那厚重的、绣着暗金色云纹的锦缎车帘,被一只从内伸出的、稳定无比的手,最后一次,平稳地、缓慢地、彻底地垂放下来,边缘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将所有的疯狂、嘶吼、痛苦、神迹、绝望、哀求、空洞,以及那具沐浴过金色光辉、完美无瑕却灵魂死寂的躯壳,连同这树下凝固的时光、压抑的空气,都彻底地、决绝地隔绝在了那方寸车厢的帘幕之外,也隔绝在了你那不容打扰、不断前行的世界与意志之外。
马车静静地停驻在百年黄桷树下,阴影与光斑在乌黑的车身上缓慢移动,仿佛它自天地开辟时便已在此,并将继续如此,亘古不变。只有车轮下细微的尘土,证明着它曾碾过漫长的道路,并将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