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夜，沉甸甸的，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巨大铅块，从四面八方挤压着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白日里cbd的喧嚣早已沉淀，只剩下窗外一片凝固的、冰冷的星河——那是远处无数摩天大楼永不熄灭的灯火，璀璨，却毫无温度，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冰冷的碎钻。中央空调低沉而恒定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空，像某种维系着虚假生机的机械心跳。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氛分子，却压不住一种源自空旷和寂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清绾将自己深陷在客厅那张宽大得几乎能将她吞噬的沙发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蜷缩进唯一的巢穴。厚实的羊绒毯从肩膀严严实实裹到脚踝，试图锁住最后一丝体温，却依旧抵挡不住从心底裂缝里丝丝缕缕渗出的冰凉。平板电脑搁在腿上，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一个旅行博主的Vlog正在自动播放：画面里是阳光刺眼得虚假的沙滩，海浪拍打着镜头，欢声笑语被刻意放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那些跳跃的色彩和喧闹的音轨，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
一种熟悉的、湿冷粘稠的情绪，如同深秋沼泽里悄然弥漫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缠紧了心脏。白天，她是“清总”，是谈判桌上冷静锐利的“小魔女”，可以精准地切割利益版图，在邮件往来中运筹帷幄。可当夜色吞噬了白昼的喧嚣，当这间由冰冷玻璃和昂贵家具构筑的堡垒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时，那些坚硬的铠甲便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疲惫不堪、脆弱不堪的内里。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冷真空中的疏离感，沉沉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无名指上那枚铂金素圈戒指，在平板屏幕幽蓝光线的映衬下，泛着一种冷硬而孤寂的微芒。她抬起手，指尖近乎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戒圈光滑冰冷的表面。那点凉意像细小的针，短暂地刺醒麻木的神经，却又像在反复确认某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冰凉的金属环硌着指腹，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锚点，却锚定在一片虚无的深海上。
屏幕上的视频自动跳转，换成了喧闹拥挤的夜市，人声鼎沸，油烟升腾，食物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这份隔着屏幕的、属于别人的、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像一把裹着蜜糖的钝刀，更深刻地反衬出她所处空间的死寂和冰凉。羊绒毯裹得更紧，寒意却顽固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点开与冬别的微信聊天窗口。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白天那场算不上争吵、更像观点交锋的口角——关于他跨境电商课程一个模拟项目的推广节奏，她基于实战经验主张更激进，而他则考虑团队学生执行能力和课程容错空间希望更稳妥——此刻在这片情绪的低洼地里，被无限放大、扭曲。一个阴暗的声音在心底低语：是不是她的存在，她的经验，她的“魔女”思维，本身就是他的一种负担？是不是没有她在一旁“指点江山”，他会更轻松自在？那个“little devil”的称呼，此刻像冰冷的嘲讽，刺得她心口发疼。
一股带着强烈自毁冲动的酸涩猛地顶到喉咙。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敲下一行字：
＞ **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发送。没有迟疑，没有等待回复的念头。仿佛发送出去的不是一句话，而是心头一块沉重冰冷、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按键落下的瞬间，心底那股汹涌的、黑色的情绪似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虚脱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一眼聊天框上方是否会亮起“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她直接长按手机侧键，屏幕瞬间暗灭，像一只被强行合上的眼睛。静音模式开启，整个世界被彻底按下了静音键。她将手机屏幕朝下，几乎是带着一种抛弃的决绝，用力地扣在沙发扶手的皮质凹陷里，仿佛那是一个会灼伤她的滚烫烙铁。重新将涣散的视线投向平板的屏幕，手指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滑动着。一个接一个的短视频画面在眼前疯狂切换：搞笑的段子、萌宠的憨态、美食的诱惑、旅行的奇观……色彩斑斓，声音嘈杂，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虚幻而空洞的狂欢。她试图将自己整个扔进这片信息爆炸的洪流，用那些快速闪过的、毫无意义的碎片，填满自己空荡得发疼的胸腔，淹没这个庞大得令人心慌的冰冷空间。毯子裹得像密不透风的茧，身体深处却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
洛阳。冬别刚刚结束一场持续到深夜的跨境电商平台模拟运营复盘会议。组员们因数据偏差和策略失误争论得面红耳赤，导师的质询尖锐如刀，耗费了他全部的心神和体力。他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两把小锤在里面敲打。端起桌角的水杯，里面的水早已凉透，他皱着眉，像吞咽苦药般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的清醒，也浇灭了最后一点讨论的余温。
几乎是肌肉记忆，他疲惫地拿起手机，拇指划过屏幕解锁。光线亮起的瞬间，目光本能地、带着一丝渴望慰藉的期待，投向置顶的那个聊天框——“绾绾”。
然而，下一秒！
＞ **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那一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扎进他的瞳孔！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粉碎！
“轰——！”
冬别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倒灌回冰冷的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恐惧泵向四肢百骸！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寒潮，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窒息般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慌在胸腔里轰然炸开！
“清绾——！！！”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带着撕裂般绝望的吼叫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射而起！动作之迅猛，带翻了身后沉重的实木椅，“哐当！！！” 一声巨响，椅子狠狠砸在地板上，在死寂的深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手机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几乎滑脱！他死命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声，森白一片！他猩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灵魂里燃烧！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狠狠戳向视频通话的按钮！屏幕显示“正在等待对方接受邀请……”，那行冰冷的小字，此刻像死神的狞笑！
一秒……两秒……五秒……十秒！毫无反应！只有那行邀请提示，冰冷地、固执地、残忍地停留在屏幕中央！
“接电话！清绾！接电话！求你！接电话啊——！！！” 冬别对着毫无回应的手机屏幕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扭曲变形，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凸，脸色在书桌台灯惨白的光线下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骇人的、死灰般的绝望！巨大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无数个最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冰冷的地板，散落的药瓶，无声的黑暗……“不在了”？！不！不可能！白天只是……只是争执了几句！她只是情绪不好……可是那条信息！那冰冷的、带着诀别意味的语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侥幸！
视频请求因超时自动挂断。冬别的手指抖得像风中残烛，他猛地切换到拨号界面，凭着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疯狂地按下那串早已融入骨血的号码！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陷入按键，指腹泛着缺氧般的青白！
听筒里传来漫长、规律、冰冷得令人血液冻结的忙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一把裹着冰凌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一声，都像是通往地狱深渊的阶梯又向下延伸了一级！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机械的女声冰冷地、毫无感情地宣告着失败，如同最终的审判降临。
“不——！不——！接电话！清绾！接电话啊！！！” 冬别彻底失控，对着手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挂断，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按下重拨！同时，左手死死抓住自己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的右手腕，强迫它点开微信，在聊天框里疯狂地输入！字句因为极致的恐慌、手抖和泪水模糊的视线而混乱不堪，错字连篇，红色的感叹号像喷溅的鲜血布满屏幕：
＞ **绾绾！！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 **你在哪里？？！告诉我！！立刻告诉我你在哪！！**
＞ **别吓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求你了！！**
＞ **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啊！！说句话！！**
＞ **回我消息！！求你回我！！一个字！！就一个字！！**
＞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争！！我不该！！**
＞ **绾绾！！别这样！！别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不能！！**
＞ **求你！！接电话！！求你接电话！！求求你！！**
＞ **回我！！求你回我！！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 **……**
一条条信息如同投入无垠黑暗宇宙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回响。那个置顶的头像，安静得如同墓碑。他发送的文字，红色的感叹号越来越多，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泣血的伤口，布满了整个屏幕，触目惊心。
巨大的恐慌彻底碾碎了冬别的理智。他像一头被烈焰灼烧、濒临绝境的困兽，在狭小的卧室里疯狂地、毫无目的地冲撞！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的剧痛也无法压过心头的恐惧！他猛地冲到窗前又折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开始出现扭曲的、闪烁的光斑和雪花。他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漫长、冰冷、仿佛要持续到时间尽头的忙音！
“接电话……清绾……求你……接电话……” 他不再咆哮，声音变得破碎而嘶哑，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和绝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徒劳的、向虚空祈求的仪式。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依旧死死攥着那部滚烫的手机，像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手指因为反复用力地按键和紧握而僵硬、麻木、失去知觉。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灰色的、代表无人接听的电话图标，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屏幕上，又迅速变得冰凉。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测，那六百公里外冰冷的顶层公寓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条信息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在他眼前轰然落下，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在生与死的两端。他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按下重拨键，听着那一声声漫长、冰冷、足以将人逼疯的忙音，像听着自己灵魂被一寸寸凌迟的声音。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手机里那永不停止的、如同丧钟般的忙音。
***
平板电脑不知疲倦地自动播放着。一个搞怪模仿秀的短视频声音尖锐刺耳，演员夸张的笑脸在屏幕上扭曲。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噪音，像一根尖锐的针，猛地刺破了清绾自我封闭的麻木气泡。
她被惊得一颤，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她猛地关掉了平板的音量键，那聒噪的世界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刚才那种汹涌的、想要毁灭点什么的情绪，像退潮般迅速消散了，只留下冰冷的、布满砂砾的海滩——一片狼藉和难堪的寂静。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空旷冰冷的客厅，最终落在了沙发扶手上——那个被她扣下的手机。
一种迟来的、模糊的不安感，像冰冷的水滴，轻轻滴落在心湖。刚才发送那条信息时那种决绝的冲动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她……做了什么？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碰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将它翻转过来。屏幕朝上。
当屏幕感应到她的触碰，自动亮起的瞬间——
清绾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时间，空间，意识，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冻结、粉碎！
手机屏幕上，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的、刺目的数字“99+”，像一个巨大的、淌血的惊叹号，狠狠撞入她的眼帘！紧接着，是通话记录那一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未接来电提示，几乎要溢出屏幕！全部来自同一个名字：冬别。
几十个！
不！是上百个！
红色的未接标识连成一片，像一片蔓延的、令人心悸的血色星云！触目惊心！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手指哆嗦着点开了微信。
聊天界面弹出的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屏幕，完完全全被来自“冬别”的消息塞满了！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一丝空隙！红色的感叹号像无法愈合的伤口，布满了整个视野！
那些文字！
＞ **绾绾！！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红色感叹号)
＞ **你在哪里？？！告诉我！！立刻告诉我你在哪！！** (红色感叹号)
＞ **别吓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求你了！！** (红色感叹号)
＞ **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啊！！说句话！！** (红色感叹号)
＞ **回我消息！！求你回我！！一个字！！就一个字！！** (红色感叹号)
＞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争！！我不该！！** (红色感叹号)
＞ **绾绾！！别这样！！别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不能！！** (红色感叹号)
＞ **求你！！接电话！！求你接电话！！求求你！！** (红色感叹号)
＞ **回我！！求你回我！！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红色感叹号)
＞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红色感叹号)
＞ **……**
＞ **求你……回我……**
＞ **绾绾……别吓我……**
＞ **我害怕……**
＞ **……**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那些混乱的、带着错别字的、被红色感叹号标记的文字，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清绾的眼底！每一个字都带着他极致的恐慌、绝望和濒临崩溃的哀求！那一声声“接电话”，一声声“求你”，一声声“我害怕”，透过冰冷的屏幕，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撕裂的哭腔，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砸在她的心脏上！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一遍遍疯狂拨打、一次次绝望等待、最后蜷缩在墙角无助发抖的样子！那条她带着自毁冲动发出的冰冷信息，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炸弹，瞬间引爆了怎样一场灭顶的恐惧海啸！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叫！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更甚！羊绒毯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她看着那满屏的红色、那满屏的绝望呼喊，大脑一片轰鸣的空白。她做了什么？她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低谷，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口角，竟然……竟然向他投掷了这样一把淬毒的匕首？！
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点下那个绿色的通话键！想要立刻听到他的声音！想要告诉他她没事！她只是……只是……
手机屏幕因为她的剧烈颤抖而晃动模糊，泪水滴落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光。那满屏刺目的红，像烙印，深深地、狠狠地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此刻被一种无声的惊雷填满，震得她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