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阴,在望海堡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如指间沙般流逝。自黑鲨帮袭扰港口、掳走弟兄那日起,这座北境海滨的堡垒便褪去了往日的从容,被一层肃杀与凝重紧紧包裹。城墙之上,巡弋的卫兵换岗愈发频繁,甲胄摩擦的脆响与靴底碾过青石板的沉音交织,在晨雾与暮色中反复回荡;堡内的铁匠铺昼夜不歇,赤红的火光映红了工匠们汗湿的脸庞,铁锤砸向烧红铁器的铿锵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擂动着前奏;粮仓与军械库的木门被反复开合,搬运粮草、箭矢、伤药的士兵们步履匆匆,甲叶碰撞的轻响里透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港口之内,更是一番蓄势待发的景象。新下水的五艘劈浪舰如巨兽般静卧海面,漆黑的船身泛着桐油浸润后的幽光,舰首狰狞的兽首雕刻在晨光中獠牙毕露,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向深海。二十艘海鹘船环绕其侧,体型虽不及劈浪舰壮硕,却更显灵动,狭长的船身如同出鞘的弯刀,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划破碧波。所有舰船的帆都紧紧收束着,厚重的帆布在桅杆上堆叠成坚实的块状,宛如一群收敛了羽翼的巨鸟,将磅礴的力量藏于翅下,只等风起时便要扶摇直上,掀起惊涛骇浪。
甲板上,水兵们正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老水兵王二柱跪在弩炮旁,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冰冷的金属炮身,指腹划过每一处凸起的纹路,像是在确认一位老伙计的状态。他身旁的年轻水兵则拿着细布,蘸着清水仔细擦拭着弩箭的箭头,阳光透过箭簇的棱面折射出细碎的光点,映在他紧绷的侧脸,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不远处,几名负责清点物资的士兵蹲在木箱旁,手指划过一个个陶罐与捆扎整齐的干粮,嘴里低声报着数目,声音在咸湿的海风中飘散,却字字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桐油味,混着海水特有的腥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那是兵器与甲胄在潮湿空气中悄然呼吸的味道,三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战前港口的气息,沉重而灼热。
林枫一身银灰色的轻甲立于为首的劈浪舰“靖海”号船头,甲片在晨光中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而沉稳的身形。海风自东南方向吹来,掀起他束在脑后的发梢,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却丝毫未动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粼粼波光,望向远方海天相接之处,那里,正是黑鲨帮盘踞的鬼牙礁方向。半月前港口遇袭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弟兄们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黑鲨帮海盗嚣张的狞笑,还有那面被撕碎的北疆军旗在海风中飘落的瞬间,每一幕都像烙铁般刻在他心底,化作此刻胸腔中翻涌的火焰。
周莽、赵虎、郑沧等将领肃立其后,人人面色沉毅。周莽按着腰间的长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领此刻紧抿着唇,下颌线绷成一道坚硬的弧线,显然是将怒火压在了沉稳之下。赵虎则不时转头看向身后的陆战队员,眼神中带着几分关切与期许,他深知这些习惯了陆地厮杀的弟兄们此刻正忍受着晕船的不适,但他们挺直的脊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郑沧站在最靠近林枫的位置,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在自家水师的舰船上来回逡巡,眼眶微微发红。作为望海堡水师的老将,他盼这一天盼了太久。多年来,黑鲨帮如同附骨之疽,在这片海域烧杀抢掠,水师几次围剿都因舰船陈旧、兵力不足而功亏一篑,多少弟兄的血染红了这片海,多少家庭因海盗而支离破碎。如今,看着这些崭新的舰船、精良的装备,还有身边这群摩拳擦掌的弟兄,他积压多年的郁气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连声音都因抑制不住的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所有战舰、人员、物资均已就位,淡水、粮草按七日份足额配备,弩箭、火油清点完毕,医官与伤药也已各舰部署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林枫缓缓转过身,目光从郑沧激动的脸庞移开,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们,又投向各艘舰船甲板上的士兵。五百名精选的陆战队员已全部登船,他们大多来自北疆陆军,虽身着水师配发的轻便甲胄,却难掩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不少人脸色还有些苍白,显然是海上的颠簸让他们颇不适应,有人扶着船舷低声干呕,却强撑着不肯弯下腰;有人闭目调整呼吸,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们的紧张,可当林枫的目光扫过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眼神中没有退缩,只有决绝与跃跃欲试的战意。
这支水师,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成果。从选址建造船坞,到亲自绘制舰船图纸,再到挑选工匠、训练士兵,每一个环节他都亲力亲为。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在灯下核算木料与铁料的账目;多少次顶着烈日,在船坞里与工匠们讨论船体的结构;多少回冒着风雨,亲自带着士兵们演练阵型……此刻,看着这支凝聚了汗水与期望的队伍,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沉默的注视。但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那一张张紧绷却坚毅的脸庞,那挺直如松的脊梁,所蕴含的力量,比任何震天的呐喊都更加震撼人心。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同仇敌忾的决心,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化作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直插敌人的心脏。
“此战,目标——鬼牙礁!”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遍整个码头,甚至压过了海浪拍击船身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语气斩钉截铁,“目的——踏平黑鲨帮,救回被掳的袍泽,让那些海盗知道,北疆的土地,北疆的海,北疆的弟兄,不容侵犯!扬我北疆军威!”
“踏平黑鲨帮!救回袍泽!扬我军威!”
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声从各船响起,如同积蓄了许久的闷雷在云层后炸开,初时只是零星的呼应,转瞬便汇聚成一股洪流,在港口上空激荡。这声音里没有花哨的辞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带着血债血偿的愤怒,带着扞卫荣耀的庄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砸向远方那片藏污纳垢的海域。
“出发!”
林枫手臂一挥,下达了简洁而有力的命令。
没有冗长的誓词,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接的指令,和最坚定的行动。
号角长鸣,苍凉而雄浑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如同远古的战歌,唤醒了沉睡的舰队。巨大的船帆在水兵们的合力拉动下依次升起,绳索与滑轮摩擦发出“嘎吱”的声响,帆布在风中舒展、膨胀,最终被海风完全撑起,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下铺展开来。
桨手们深吸一口气,喊起整齐的号子:“嘿哟——嘿哟——”号声粗犷而有力,带着节奏的韵律,仿佛与海浪的节拍融为一体。巨大的船桨随着号子的节奏,一次次没入碧蓝的海面,又带着雪白的浪花奋力划出,在船后留下一道道翻滚的水痕。
舰队如同一条苏醒的海龙,缓缓驶离望海堡港湾。劈浪舰在前开路,海鹘船两侧护航,船身破开万顷碧波,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码头上,留守的士兵与百姓们默默伫立,望着舰队远去的方向,直到那片白帆渐渐变成海天相接处的几个小点,仍久久不愿离去。
靖海号的船头,林枫迎风而立,衣袂猎猎作响。他知道,此行凶险异常,鬼牙礁地势险要,黑鲨帮经营多年,必然布下重重陷阱。但他更知道,身后的弟兄们早已做好了准备,手中的刀枪已经擦亮,心中的信念无比坚定。
船帆鼓满了风,舰队航速渐快,向着东南方向的鬼牙礁,坚定前行。海风吹拂着舰首的军旗,北疆军的狼图腾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着一场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