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祭典,本是为祈求神明庇佑,驱逐最后的瘟疫余毒。
然而,当沈清禾站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时,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香烛的烟火气,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紧张。
她清冷的声音穿透人群,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决定——枫林县自今日起,成立“防疫局”。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局?这是什么官署?
沈清禾没有理会骚动,目光扫过几张熟悉的脸。
“防疫局下设三职。”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水源监,由老夯担任首官,总管全县水源净化与维护。”
老夯,那个沉默寡言的石匠,此刻被无数道惊异的目光聚焦,他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却用力挺直了腰板,像一尊新凿的石像。
“药政使,暂由阿青代管,负责药材统筹、药方推广与学徒培训。”
人群里的阿青,那个曾经胆怯的小丫头,如今眼神里已有了几分沉稳,她紧紧攥着拳,向着高台的方向重重点了下头。
“巡查使,大牛嫂挂衔,负责各村防疫条例执行与病例巡查上报。”
大牛嫂,这个因瘟疫失去丈夫,又亲手从死神手里抢回儿子的女人,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她没有丝毫畏缩,反而上前一步,用行动昭示了自己的决心。
任命既出,铁律随之而来。
“今后,枫林县境内,凡发现三例以上同症者,必须在两日内上报防疫局。隐瞒不报,或用土法私下处置者,全家三年内,不得入共耕仓取一粒粮食!”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共耕仓是沈清禾建立的,是所有人的命脉。
这惩罚,比官府的板子还要狠,因为它直接断了人的活路。
就在众人心头惴惴之时,沈清禾却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大的“惊雷”。
她宣布,将开放灵泉池一角,辟为“药植圃”,专门种植那些经她“改良”过的药材,药效远胜寻常。
更重要的是,她承诺:“每村可选派一人,来此学习辨药、种植之法。何时学会,何时便可带回种子,造福乡里。”
一个巴掌一颗糖,却糖比巴掌更震撼。
灵泉池,那是沈清禾的禁地,是她一身神秘本事的源头。
如今,她竟愿意将这秘密的一部分,公之于众?
台下,人们的眼神从惊惧,慢慢变成了炽热。
法令的推行,远比想象的要快。
老夯带着人,在县里水源的上游,用最快的速度建造了全县第一座“封闭式滤水亭”。
不同于寻常的露天水井,这亭子用厚实的砖石将砂井层层围合,顶部加盖了严密的防雨顶棚,彻底杜绝了雨水、落叶甚至飞鸟的污染。
亭旁,一块新立的石碑上,用最醒目的红漆刻着八个大字:“此水救命,勿洗秽物。”
老夯亲自从各村挑选了一批手艺精湛的工匠,将滤水亭的建造方法倾囊相授。
他还教了众人一个从沈清禾那里学来的简易检测法——将随身携带的银簪子插入水中片刻。
一名学徒将信将疑,从发髻上拔下银簪,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探入刚从旧水渠取来的一瓢水中。
抽出的瞬间,人群中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呼。
那根原本光亮的银簪,此刻竟变得乌黑如墨,仿佛被毒液浸泡过一般。
恐惧如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日夜饮用的,竟然是这样的“毒水”!
震撼过后,便是对沈清禾近乎神迹的信服。
自此,“信阿禾,不信神”的说法,在田间地头悄然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大牛嫂的巡查队也开始走村串户。
在一个偏远的山坳村落,她们发现有户人家正偷偷摸摸地焚烧病人穿过的衣物,浓烟滚滚,带着一股不祥的气味。
村民们手持棍棒,神情紧张地与巡查队对峙。
大牛嫂没有下令动武。
她只是让随行的一个半大孩子,站到所有人面前,用清脆的童声朗读墙上刚刷不久的《防疫十诫》。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一条条清晰的律令,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众人心上。
接着,她当众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用炭笔详细记录了每一个用清瘟饮治愈的病例,旁边还按着鲜红的手印。
最后,她指了指自己脸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疤痕,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我男人死了,就死在你们现在做的这种蠢事上。但我儿子活了,靠的就是这本册子里的法子。”她环视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们,是要烧掉房子,还是要救活孩子?”
良久的沉默。
终于,一个汉子手一松,火把“啪”地掉在地上,被泥土熄灭。
当外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时,沈清禾则将精力投入到了更核心的一环。
她悄然启用了空间里铜印的一项新功能——【灵壤化毒】。
每日,她都会取一缸从疫区采集的污水,引入空间,利用灵壤的净化之力,将其中的疫毒转化为一种奇特的养分。
这些被“喂养”过的水,再被用来浇灌一片特殊的秧苗。
她对外宣称,这是在“选育新种”。
时机成熟后,她邀请各村的里正前来观摩。
对比是如此鲜明:同一片田地,用普通水源浇灌的秧苗稀疏萎蔫,叶片发黄;而旁边用“新种”培育的秧苗,却像是喝饱了油,每一株都茎秆挺拔,叶片油绿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地不会说话,”沈清禾站在田埂上,语气平淡,“但它记得谁对它好。”
无需更多言语。
里正们眼中爆发出贪婪而敬畏的光芒,争先恐后地与她签订了轮作协议,愿意用大量的工分来兑换这些“抗病秧苗”。
就连当初在县衙前控诉她为妖女的陈九公,也遣人送来一坛自家酿的米酒,附带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老朽愚昧,愧领教化。”
月末审计日,沈清禾没有公布账目,而是在防疫局门前,当众展开了一幅巨大的拓片。
那是一面“功德碑”的拓文,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不仅有老夯、大牛嫂这些骨干,还有在瘟疫中死去的赵郎中,有千里迢迢来为孩子求药的母亲,有主动捐出自家木料的村民,甚至,还有一个名字叫“黄狸”——那是只总爱蹲在灵泉池边晒太阳的野猫。
沈清禾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刻痕,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以前,他们说我是被休弃的妇人,是迷惑人心的妖女,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人。可今天,我想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你跌倒时肯伸手拉你一把,那这世道,就还没坏透。”
话音刚落,那只叫黄狸的野猫竟真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轻巧地跳上碑顶,对着苍穹昂首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鸣叫,仿佛在应和她的话。
远处,山风拂过,万亩新绿随之起伏,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海洋。
老夯站在人群的最后,望着远处自己亲手打造的第一口滤水亭,忽然摘下了头上的草帽,对着那片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在沈清禾的识海深处,那枚古朴的铜印正静静悬浮着。
在它光滑的表面上,一道全新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浮现,最终勾勒成一个奇异的图样——它像一口井,又像一块田,更像是一张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描绘着山川脉络的古老地图。
春末的最后一场雨,终于停了。
雨水洗净了天空,也洗净了笼罩在枫林县上空数月的阴霾。
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中,一种沉重而规律的声响,打破了雨后的寂静。
笃……笃……笃……
那声音,不急不缓,从通往她小院的泥泞小路尽头传来。
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深深地戳进湿软的泥土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