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风风尘仆仆地从回到千嶂关官衙时,正看到叶锦安仍在伏案处理着均田令的事宜,他隐约记得自己出城前那一日叶锦安就是这个姿势在这里,该不会这个人几天都没有回屋睡觉吧?
不可能,不可能,这都几日了?他叶锦安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
“叶承卿,幸不辱命,陛下交代的事已经全然办妥了!”许清风笑着将装着从匪徒身上搜到的怜舟沅楚旧部的令牌相关的包袱往桌子上一扔,露出两颗小虎牙,“路上惦着要给陈侍君寻缓解心疾的药材,回来的晚了些,你这边没出什么问题吧?”
“也算不负贵卿期望,一切顺利,如今只差最后的收尾了,不出五日,也就算是妥当了。”
叶锦安搁下手中的毛笔,抬头时正好看到许清风手臂和腕间被包裹住的伤口,“贵卿受伤了?可请大夫看过了?不如让厉锋陪贵卿回后院休息吧?”
一连串的问题抛向许清风,他不知要先回答哪一个,只好先继续笑着。
“都是皮外伤,我皮糙肉厚的,早都要长好了。”
可眼前的叶锦安脸色分明比他还要差上许多:脸上失了血色,眼下一圈再明显不过的乌青,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力似的,分明连提笔都有些吃力。
“叶承卿,你该不会真的从我走的那日起就在这里,没回去休息过吧?”
“贵卿多虑了。”叶锦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疲惫,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虚弱的坚持,“只是连日处理文书,略感风寒罢了。此地事了,还需尽快整理卷宗,呈报陛下。贵卿奔波劳顿,才应好生休养……”
许清风为人直接,听他说染了风寒,便干脆上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竟是有些烫手。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浓重的担忧涌上许清风心头。他猛地抽走叶锦安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拍在笔架上,震得墨汁四溅。
“行了行了,叶承卿,陛下让你来,是为了解决千嶂关的疾苦,却不是让你不要命,均田令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本君以贵卿的身份命令你,即刻回去休息!”
“贵卿,不可,我还有公务……”叶锦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公务个鬼!”许清风直接打断他,双手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拽地把叶锦安从冰冷的硬木椅上架了起来,“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去睡觉!这里我看着!”
叶锦安的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被许清风这么一拽,眼前顿时一阵发黑,双腿发软,竟真的有些站立不稳,全靠许清风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才没倒下去,这下只好任由着几人将自己扶回后院厢房,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厉锋,我走之前是如何交代你的?叶承卿病成这样怎么也不让他歇一歇?”
看着秉直忙前忙后地煎药、熬姜汤,许清风也没有心思责怪,只好对着站在边上的厉锋生了一通闷气。
“贵卿恕罪啊,实在不是属下不劝叶承卿,属下这几日连叶承卿的面也没见上几回啊!”
看着自家主子满是愠色,厉锋急忙将这些日子自己是如何每日一乡一乡地将里正请来,叶承卿又是如何一日与数个里正一句一句详谈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往日只知叶锦安此人刚正不阿、克己复礼,倒不知他处理公务来竟也是如此一丝不苟。
“秉直……”叶锦安烧得有些迷糊,意识游离,在睡梦中还挣扎着想说什么,“卷宗……我要……”
许清风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像一尊门神,没好气地低声道,“安生些吧,叶承卿,歇一日不妨事的。”
许清风看着床上昏睡中依旧显得忧心忡忡的叶锦安,又看了看自己还缠着绷带的手臂,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外间书案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一份份翻阅、整理叶锦安尚未处理完的文书。他虽不通文墨细节,但胜在条理清晰,记忆力强,将叶锦安标注的重点和未完成之处一一梳理清楚,分门别类放好,只待叶锦安稍好一些,便能迅速接手。
还好从前也并非完全不听先生教诲,倒也是识了一些字。许清风这样想着,心里竟有些庆幸。
窗外,千嶂关的风雪依旧呼啸。屋内,叶锦安才刚醒过来便往前厅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许清风身后。
“贵卿辛苦,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的许清风,故作淡定道,“叶承卿还是继续休养几天吧?”
叶锦安很郑重地摇了摇头,“不可,越是到了收尾阶段,便愈发关键,我绝不可在此时逃避。”
许清风毕竟不善处理公务里的细节,还是乖乖将椅子让了出来,自己则随便坐在了案边的台阶上,来回晃着腿。
“殿下定然觉得,我这个人很认死理,很难相处吧?”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霜露渐渐浓重了,叶锦安忽然主动开口,不等许清风回答,却又自己接了下一句:
“我年幼时,也是这样的冬日,一样的大雪天气……千嶂关闹了灾荒,我们这样的人家吃不起饭,姐姐们起初还能弄到些观音土充饥,后来……后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叶锦安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许清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娘亲、爹爹,接连走了,大姐和二姐便到庄上帮工……可是每日得到的赏钱很少,却还是紧着我们这些年纪小的……”
似乎说到了伤心处,叶锦安一时再说不出话,低低地抽噎着。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家……便……便只剩我一个了。”叶锦安抬着头,似乎是想将眼泪憋回去,“所以那天刚到千嶂关的时候,我就想,这一次我既然来了,便再不能……再不能让百姓同我昔日那般,不能让年幼的孩童没有父母照拂……我不能……”
见叶锦安的泪水不自觉地滑落,许清风便将袖口中的帕子递了过去。
“放心吧,叶承卿,一切都过去了,此番因为有你来此,事情都很顺利。”
接下来的几日,叶锦安亲力亲为完成了均田令的后续工作。
两人带领人马离开千嶂关回丹枫城那日,城中来了很多送别的人。
叶锦安心里的积雪似乎化开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