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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上,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光影幢幢。赵复捏着柴进传来的密信,那信上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不日将刺配沧州。看罢,赵复眉头紧锁,指尖在信笺上敲击,似有千斤重。

“哥哥,柴大官人那边的人,小弟已交割明白。” 杜迁掀帘子进来,棉袍下摆沾着湿漉漉的夜露,带进一股寒气,“那王大户道,米价陡涨二成,须得现银交割,又道济州府衙盘查得紧,少一文钱也休想提货!言语间甚是倨傲。”

赵复“嗯”了一声,将信笺凑近灯焰。火舌一卷,纸角焦黑,顷刻化作飞灰,几点火星溅入案上的铜爵里,嗤嗤作响。“二成便二成,” 他声音低沉,似从喉间滚出,“着宋万速去库房,抬出那箱雪花纹银,贤弟亲自过秤,分毫不可差错。传令弟兄们,尽数换上紧身短打,腰间刀鞘藏好短刃,休要露了行藏!此行干系山寨五千口性命,不容有失!”

杜迁叉手应喏,又低声问:“那军械勾当……”

“填饱肚皮要紧!” 赵复截断话头,目光如电,射向窗外沉沉夜色,“眼下五千张血口等着嚼谷,军械之事,且缓一步。腹中无食,纵有神兵利器也是枉然!” 他略一沉吟,“去唤时迁来。”

话音未落,时迁已如一片柳叶,悄无声息地飘进厅来,腮帮子兀自鼓囊,怀里揣着半块老母给的芝麻胡饼,香气犹存。“头领唤我?” 他嘴里塞得满满,言语含混。

赵复盯着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招子:“有桩勾当与你,去东京走一遭。” 他不取纸笔,凭记忆口述,“开封府大相国寺左近,有座林府,住着林冲的浑家张氏娘子,并其父张教头。你先混入东京,寻个僻静杂院住脚,莫要急切行事,每日只去窥探他父女行踪,将那张娘子一家近况,尤其是……可有人逼迫骚扰,细细打探明白报来。记住,林教头是条好汉,他的家眷,便是梁山的朋友。”

时迁喉头一滚,咽下饼子,眼珠骨碌一转:“林冲?莫不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小的省得!定将他浑家情形摸得一清二楚!”

“你只管探听动静,” 赵复指尖在桌案上重重一叩,笃然有声,“切记,无我号令,不可妄动!东京城水深浪急,保全自身为上。若有急难,可往大相国寺菜园子寻那花和尚鲁智深,报我梁山名号,或可得些照应。”

时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头领放心!小的这便动身,打济州府绕道,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必到东京。大相国寺那地界儿,小的闭着眼也摸得门儿清!” 言罢,身形一晃,已如一阵怪风,卷出了聚义厅。

且说杜迁押着十辆独轮太平车,吱吱呀呀到了济州府城下。只见城门口盘查森严,比往日紧了三倍不止。几个穿青布直裰的税吏,凶神恶煞,将车上的空麻袋翻了个底朝天,又捏着宋万腰间的刀鞘,斜眼喝问:“尔等做甚营生?推这许多空车进城作甚?”

宋万赔个笑脸,袖底早滑出一块碎银,顺势塞入那税吏袖管:“上差辛苦,小人们是给城东王大户送柴火的,空车进城,回头装了柴禾,满车出城。” 税吏掂了掂银子分量,眼角余光却瞟向城墙上——那里立着一个挎着硬弓的兵丁,正冷冷盯着下方,忽地重重咳了两声。

“进去吧,” 税吏将银子揣入怀中,声音放低,“莫在城里久耽,近来风声紧。”

王大户的粮铺“万丰号”,黑黢黢缩在城根下,匾额漆皮剥落,露出朽木。伙计引着众人绕到后院,但见五十多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堆成小山,日头照下,麻袋缝隙里漏出点点白米。

“杜头领,点点数?” 王大户腆着滚圆的肚皮,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眼珠子却滴溜溜在宋万腰间的刀柄上打转。

杜迁不动声色,只拿眼神示意宋万。宋万会意,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短刀,刀尖一挑,划开顶上麻袋,大手抓出一把米,凑到鼻端狠嗅几下,又捻起几粒丢入口中,咯嘣一咬,眉头登时拧成疙瘩:“王大户,这米陈了怕不止三年!还掺着砂石,硌牙!”

王大户脸上肥肉一跳,干笑道:“杜头领,这年景,有米便是菩萨!看您是个爽利人,老汉再添五百斤如何?”

杜迁蹲下身,手探入麻袋底部,抓出一把米,指缝间簌簌漏下的,果然混着黄沙。“王大户,” 杜迁慢条斯理,声音不高却透着寒意,“柴大官人托我带句话,道是去年你在柴家庄借的那两千贯钱钞,若此番买卖做得地道,权当与你勾销了,如何?”

王大户捻佛珠的手猛地一停,半晌,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罢罢罢!算老汉撞见活阎罗!来人,给杜头领换上新米!” 他跺脚喊道。

后院伙计七手八脚换麻袋的当口,杜迁眼角瞥见墙角堆着些油纸包裹,凑近一闻,一股浓烈的桐油味儿直冲脑门。“这是何物?” 他短刀一挑,划开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副副叠得齐整的甲胄,甲片乌沉,锈迹斑斑。

王大户脸色唰地白了,汗珠直冒:“呃…是…是去年收的些旧货,破烂玩意儿……”

“多少银钱?” 杜迁眼中精光一闪。

“杜头领若看得上,五十副甲,算您三百贯!” 王大户擦着汗,压低声音,“这可是保命的家伙,比米粮金贵百倍!”

杜迁不再还价,只令宋万清点数目。日头西沉时,十辆太平车已装得满满登登,米袋上厚厚盖着稻草,那油纸包的甲胄,尽数藏在最底层。出城时,守门兵丁欲掀草查验,宋万早将一块碎银塞入他手心。兵丁掂了掂,嘴角一咧,挥挥手便放行了。

行出约莫二十里,天已黑透。来到一处险地,两边是乱石嶙峋的矮丘,中间一条官道狭窄崎岖。月黑风高,只闻车轮辘辘与虫鸣。

“杜头领,此地险恶,恐有剪径强人!” 宋万握紧了腰间刀柄,低声示警。

话音未落,前头官道上陡然立起几条绊马索!最前两辆太平车猝不及防,轰然翻倒,米袋滚落一地!紧接着,两旁矮丘上唿哨声大作,十余条黑影如鬼魅般扑下,手中兵器寒光闪烁,多是朴刀、铁尺,更有甚者,手中握着军中制式的钩镰枪!为首一人,身形剽悍,面上生着老大一颗黑痣,手持一柄泼风大刀,凶焰滔天!

“呔!留下粮车财物,饶尔等不死!” 那面生黑痣的悍匪怪笑一声,声如夜枭,挥刀便朝领头的宋万当头劈来!刀风凌厉,带着一股血腥气。

杜迁心头一凛,对方来势凶猛,绝非寻常草寇!事已至此,唯有一战!他厉声道:“并肩子上!护住粮车!” 呛啷抽出短刀,猱身而上,直取那悍匪侧翼。宋万也怒吼一声,举刀硬架!

只听“铛!铛!”两声震响,火星四溅!杜迁、宋万只觉对方大刀势沉力猛,震得手臂发麻,连退数步!那悍匪刀法凶悍,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反而将二人逼得连连后退!他手下喽啰也武艺精熟,配合默契,钩镰枪专锁兵刃,朴刀劈砍狠辣,转眼间已有三名兄弟倒在血泊之中!粮车暴露在敌人刀锋之下,情势岌岌可危!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呔!以多欺少,劫掠行商,算甚好汉!吃俺一斧!” 声浪滚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只见道旁密林中,猛地窜出一条雄壮如山的身影!来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直裰,身高九尺开外,膀大腰圆,面如重枣,一部钢针也似的虬髯戟张!他手中擎着一柄门板也似的开山大斧,斧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芒!来势之猛,仿佛蛮荒巨兽出笼!

这巨汉也不多言,人随声至,巨斧已挟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威势,横扫向围攻杜迁、宋万的黑痣悍匪!

那黑痣悍匪正杀得兴起,忽觉身侧恶风压顶,一股从未有过的死亡寒意瞬间笼罩全身!他惊骇欲绝,顾不得杜迁二人,泼风大刀用尽全力回身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风陵口!火星如同烟花般爆射开来!

黑痣悍匪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力从刀柄传来,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他双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柄精钢大刀,竟被巨斧硬生生劈出一道深深的豁口!他踉跄后退数步,气血翻涌,险些栽倒!

巨汉一击震退贼首,更不稍停!他虎目圆睁,虬髯怒张,宛如天神下凡!巨斧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却又蕴含着万钧之力!他怒吼一声,巨斧抡圆了,如同狂飙怒卷的飓风,直接杀入贼群!

劈!砍!扫!砸!每一斧都势大力沉,快如闪电!招式大开大阖,毫无花哨,却带着一种劈柴砍树般的原始力量与精准!

一名使钩镰枪的喽啰举枪来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精铁枪杆竟被硬生生扫断!巨斧余势未衰,狠狠劈在那喽啰肩胛!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那喽啰惨嚎着倒飞出去!

另一名持朴刀的喽啰从侧面偷袭,刀锋直取巨汉腰肋!巨汉仿佛背后生眼,巨斧不可思议地一收一旋,斧柄末端如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撞在那喽啰胸口!那喽啰如遭重锤,口喷鲜血,倒飞数丈!

巨汉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那柄开山大斧在他手中化作死神的镰刀,沾着即死,碰着即亡!刀枪碰上斧刃,非断即折!血肉之躯挨上一下,便是筋断骨折!惨嚎声、兵器断裂声、骨碎声响成一片!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劫匪,被这突然杀出的煞星杀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

那黑痣悍匪见手下精锐如同砍瓜切菜般被屠戮,心胆俱裂,知道今日撞上了铁板。他强忍双臂剧痛,唿哨一声:“风紧!扯呼!” 再不敢恋战,带着残存的手下,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遁入黑暗的乱石丛中,连掉落的兵器都顾不上了。

转眼间,风陵口只剩下翻倒的粮车、散落的米粒、几具尸体和惊魂未定的杜迁、宋万等人。

那巨汉这才停下,将巨斧拄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气息略粗,但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杜迁等人。

杜迁、宋万连忙上前,对着巨汉深深一揖:“多谢好汉仗义出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非好汉,我等今日性命粮草皆休矣!敢问好汉高姓大名?”

巨汉声若洪钟,带着一股河北乡音:“俺姓卞,单名一个祥字!河北农家子弟,别的没有,就有膀子力气!早年跟随一位退伍的老军汉,学过些砍柴伐木的粗笨把式罢了。” 他话语朴实,目光坦诚地看向杜迁、宋万,接着问道:“看几位兄弟身手不弱,行事也颇有章法,不像是寻常商贩。这大半夜的,押着恁多粮车,是打哪来,往哪去啊?”

杜迁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抱拳道:“卞大哥好眼力。实不相瞒,我等是济州府西溪村人氏,村里遭了灾,粮食短缺,大伙儿凑了些银钱,派我等去济州府买粮回村救急。”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同时暗中观察卞祥的反应。

“西溪村?” 卞祥那双虎目在杜迁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那些盖着稻草的粮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瓮声道:“俺在河北行走时,倒也听过些山东地面的传闻。这西溪村…俺记得前些时日,是不是被梁山泊的好汉们打破了?说是村里有个保正姓甚名谁来着…仗着官府欺压良善,被梁山好汉除了?”

杜迁和宋万闻言,心中都是一凛。杜迁连忙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愤慨:“卞大哥说得是!那保正唤作魏忠,在乡里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实乃地方一害!梁山好汉打破西溪村,诛杀魏忠,那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俺们西溪村的穷苦百姓,谁不念梁山好汉的大恩大德!”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真是深受其害的西溪村民。

宋万也赶紧附和,语气充满敬仰:“正是!梁山泊的好汉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专与那贪官污吏、恶霸豪强作对!江湖上谁不竖起大拇指,俺们山东地面上,提起梁山泊,那真是穷苦人的指望!”

卞祥听着杜迁、宋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梁山泊的赞誉之词不绝于口,他那张重枣脸上渐渐露出笑容,眼中闪烁着认同和向往的光芒。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如洪钟:“好!俺果然没听错!俺在河北就听得江湖传言,说那水泊梁山聚了一帮真豪杰,行事仁义,专管天下不平事!俺卞祥虽是个粗人,却也分得清忠奸善恶!俺这身力气,砍柴伐木是够了,但更想砍几个祸害百姓的狗头!”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向杜迁、宋万,语气带着一丝热切和决然:“不瞒二位兄弟,俺此番千里迢迢从河北来,正是要去寻那梁山泊!俺要去投奔梁山,入伙聚义!凭俺这身力气和这柄祖传的开山斧,为那些被欺压的穷苦人出一口恶气,也砍他个痛快!二位兄弟既是西溪村的,可知道那梁山泊具体在何处?能否给俺指条明路?”

杜迁、宋万闻言,心中大喜过望!原来这位天神般的猛将,竟是慕名来投奔梁山的!杜迁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抱拳道:“卞祥哥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实不相瞒,我等并非西溪村人,方才言语,是怕泄露行藏,不得已扯了个谎。我等正是梁山泊头领赵复哥哥麾下!小弟杜迁(宋万),奉赵头领之命,下山采买粮草!今日若非哥哥神威,我等性命粮草皆休矣!哥哥欲投梁山,正是天大的缘分!何不与我等一同回山?赵头领最是爱惜天下英雄,见了哥哥这般人物,必倒履相迎,欢喜不尽!”

卞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那粗犷的脸上绽开豪迈的笑容,声震四野:“哈哈哈!原来如此!妙极!妙极!俺就说嘛,寻常村汉哪有这般胆色和身手!原来是梁山泊的好汉当面!失敬!失敬!那还等什么?走!收拾粮车,一同上山!俺也等不及要拜见那位能让这么多好汉归心的赵头领了!”

他扛起那柄巨大的开山斧,仿佛只是扛了根扁担,大步流星走向翻倒的车辆,主动帮着扶车捆扎,动作麻利,力气惊人。杜迁、宋万相视一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连忙招呼其他兄弟上前帮忙。众人合力,很快将粮车重新整好。卞祥主动走在队伍最前,那魁梧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令人心安。

一行人朝着梁山方向前进,方缓过魂来的杜迁此时心中疑窦丛生:这伙强人手段狠辣,进退有度,更有军中利器,绝非寻常草寇!他们怎知车中有甲?又为何偏偏在此设伏?看来这件事还需要尽快禀报哥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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