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雪,下到腊月廿八尚未停歇。漫天琼瑶,纷纷扬扬,将梁山裹作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赵复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聚义厅行去,玄色锦袍下摆沾了雪沫,腰间佩剑的剑穗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远远便望见时迁蹲在旗杆顶上掏弄麻雀窝,那黑棉袄被朔风掀得簌簌作响,活似片枯叶在风中战栗。但见他手法伶俐,不多时便攥住只扑腾的灰麻雀,得意之情溢于眉梢。
“你再掏,聚义厅的灯笼都要被你抖下来了!”赵复仰头喊道,声音里既带着寨主特有的沉稳,又藏着几分熟稔的笑意。时迁闻声回头,咧嘴露出两颗虎牙:“俺给林教头家小丫头抓的,昨日她盯着屋檐下的雀儿看了半宿,眼睛亮得像是嵌了星星。”话音刚落,便被身后飞来的扫帚柄敲中后脑,鲁智深扛着扫帚立在台阶上,络腮胡上沾着雪沫子,粗声粗气地笑骂:“腌臜泼才,连除夕的灯笼也敢晃,看洒家不把你塞进灶膛里当柴烧!”
时迁“哎哟”一声,灵巧地从旗杆滑下,抱着麻雀蹿得没影,跑远了还回头嚷道:“鲁大哥莫追!晚间俺给你留块上好的猪头肉!”鲁智深“哼”了一声,转身看见赵复,当即收起凶相,挠头笑道:“寨主来了?闻军师与萧先生正在里头对账,为着年货的事,二人快将算盘珠子扒拉碎了。”
赵复掀开聚义厅的棉帘子,一股暖融融的气息裹着墨香扑面而来。但见闻焕章伏在案上书写春联,银灰色长须垂在宣纸之上,笔走龙蛇,“东风送暖入屠苏”七字写得遒劲有力。萧嘉穗在一旁拨打算盘,手指翻飞间珠玉之声清脆可闻。案头摆着一碟冻梨,旁边的铜炉里松针正燃,袅袅烟雾缠绕着梁上悬挂的红灯笼——那是赵复特特教人从山下集市采买来的,红得似一团团跳动的火焰。
“军师,萧先生。”赵复拱手行礼,虽为寨主,却从不摆甚架子。闻焕章搁下毛笔,拈起春联吹干墨迹,笑道:“寨主来得正好,年货俱已备妥,专候清点。王教头家有高堂,多备些布匹与老人家裁衣;林冲家中有老有小,多给些红糖棉花;鲁智深嗜食猪头肉,给他留两只卤得透烂的;时迁那厮嘴馋,单独包一包蜜饯与他,省得又去祸害厨房点心,他老母尚在调养,再多添些滋补药材……”闻焕章不愧是梁山内政第一能手,将各头领的年货安排得妥帖周到。
萧嘉穗停下算盘,补充道:“后厨还蒸了糯米糕,软糯适口,正合林老丈食用。昨日某去探望,老人家言道牙口不济,啃不动硬饼子了。”赵复颔首,接过闻焕章递来的清单细看:“有劳二位费心。某这便去库房,亲自给各家送去。”
闻焕章连忙拦住:“此等琐事何劳寨主亲往,差几个喽啰送去便是。”赵复笑着取过案上春联:“军师亲笔所书春联,须得贴得周正。林冲家去岁遭了变故,今岁合该好生热闹一番,某去给他家贴上,也教他宽心。”
赵复抱着年货与春联往林冲住处行去,雪越发大了,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途经菜园子时,见鲁智深正帮着菜农遮盖菜窖,赤着的胳膊上蒸腾着热气,雪花落上即刻消融。“提辖仔细冻着。”赵复唤了一声,鲁智深直起腰来笑道:“寨主放心,洒家这副身板,冻不坏!”
林冲的住处是两间收拾得极干净的土坯房,院中积雪扫得一片不剩,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并玉米棒子,透出几分烟火气息。赵复方叩门,便听得内里传来小女孩的嬉笑声。门开处,侍女锦儿探出头来,见是赵复携物而来,忙笑着迎入:“寨主来了,快请进屋暖和!”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林冲陪着岳父坐在炕边说话,林娘子在灯下缝制一件小红袄,线团滚落脚边。见赵复进来,林冲急忙起身行礼:“寨主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恕罪恕罪。”赵复连忙扶住:“教头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弟。”
林老丈今年六十有余,鬓发虽白,精神却极矍铄,早不见当初在东京城时的颓唐模样。他拉着赵复的手叹道:“多蒙寨主收留,我一家老小方得此安身之所。年节下还劳亲自前来,教老朽如何过意得去?”赵复笑着将年货置于桌上:“老丈说哪里话,梁山便是咱们的家。军师特特嘱咐多带些软和吃食与您,还有这副春联,某这便与您贴上。”
林冲起身欲助,赵复拦道:“教头且坐,这等小事某自为之。”持了春行至门前,方要涂抹浆糊,却见时迁鬼鬼祟祟趴在院墙上,手中还攥着个布包。“你又来作怪?”赵复笑问。时迁从墙头跃下,献宝似的展开布包,里头除却那只灰麻雀,尚有数只彩纸扎的鸢儿:“俺给小丫头送玩意儿来了!”
正说着,锦儿跑出来望着雀儿,羞怯道:“多谢时迁大哥。”却又畏缩着不敢近前。时迁也讪讪地嘿嘿一笑,挠着头将麻雀递与锦儿,两张脸孔俱涨得通红。赵复见这光景,不觉莞尔,正要进屋予二人独处,却听得鲁智深的大嗓门自院外传来:“兄弟,洒家与你送猪头肉来了!”
但见鲁智深扛着个油光锃亮的大猪头,身后跟着几个扛酒坛的喽啰,浩浩荡荡闯进院来。林冲忙迎出去:“师兄,天寒地冻的何劳亲送?”鲁智深将猪头往桌上一顿,哈哈大笑:“过年岂能少了好吃食!洒家教后厨特特卤了三个时辰,保管香得教你流涎。咦,寨主也在?正好晚间聚义厅设宴,咱们定要喝个痛快!”
林娘子端来几碟干果,笑道:“哥哥快请坐,吃杯热茶暖暖身子。”鲁智深也不推辞,拈起花生便往嘴里丢,含糊道:“还是弟媳的茶香。寨主今晚定要多饮几杯,今年梁山如此安稳,全是您的功劳。”赵复笑着摇头:“皆是大家同心协力的结果,缺了谁都不成。”又与众人叙谈片刻,方继续往各头领处分发年货。
傍晚时分,雪竟停了。聚义厅内张灯结彩,数十张桌子拼作一处,摆满了鸡鸭鱼肉并各色点心。赵复坐在主位,闻焕章与萧嘉穗分坐两侧,王教头一家、林冲一家、马家兄弟一家、鲁智深、时迁一家等陆续到来。时迁趁人不备,悄从怀中摸出蜜饯包,刚要塞入口中,却被鲁智深一把夺去:“腌臜泼才,只知自家吃独食!先与林老丈尝尝。”时迁撇撇嘴,只得随鲁智深走到林老丈面前,挠着头道:“老丈您尝尝,甜得很。”
林老丈接过蜜饯,笑道:“有劳时头领。”时迁眼睛一亮,忙道:“老丈若爱吃,明日俺再下山与您买!”赵复望着这般情景,心头暖意融融——这方是他想要的梁山,没有尔虞我诈,唯有兄弟情深。
宴席既开,赵复起身道:“众家兄弟,今日是梁山头一回共度除夕,我等能相聚于此,全仗各位同心协力。往日诸位皆吃了不少苦楚,然自今而后,梁山便是吾等的家,有某一日,断不教诸位再受委屈。今宵除夕,诸位只管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言毕举杯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举杯相应,一时间聚义厅内觥筹交错,欢笑不绝。
鲁智深端着酒盏走到林冲面前:“兄弟,往事休要再记挂。今后有洒家在,看哪个敢欺侮你!”林冲感动道:“多谢师兄,有寨主与众兄弟在,林冲无所畏惧。”二人碰杯,俱饮尽。闻焕章与萧嘉穗坐在一旁,望着热闹场面,相视而笑。萧嘉穗道:“闻先生看这些兄弟,可真似一家人。”闻焕章颔首:“寨主将梁山治理得这般好,我等方得安度新年。”
赵复持杯行至时迁身旁:“你这厮虽顽皮,却机灵得很,日后好生做事,梁山断少不了你的用场。”时迁瞪大眼睛:“寨主放心,俺时迁岂是孬种!日后您教俺上刀山,俺绝不蹚火海!”说得众人大笑。
宴至半酣,时迁忽地起身:“众位哥哥,俺献个丑助兴!”言罢纵身跃上桌案,连翻几个筋斗,复从怀中掏出几个彩球抛向空中,那彩球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引得满堂喝彩。
林冲也兴起,取过身旁长枪,至院中舞将起来。那长枪在他手中宛若游龙出海,虎虎生风,枪尖划破空气,发出猎猎声响。众人看得目不转睛,齐声叫好。赵复望着林冲身影,心中感慨万千,至少自家真个救了这苦命人一家。
夜深矣,宴席渐近尾声。众人俱带醉意,互相搀扶着各归住处。赵复送林冲一家回去,路上林老丈道:“寨主,今日真个欢喜。不想在梁山竟能过这般热闹年节,比往昔在东京时还要热闹。”赵复笑道:“老丈放心,往后岁岁年年,咱们都一道过节。梁山永是您的家。”
回到自家住处,赵复躺在床上,回想日间热闹场景,心下甚是宽慰。当初占山为王,非为称霸一方,不过想予天下苦命人个安身之所。如今梁山有闻焕章这般足智多谋的军师,有萧嘉穗这般善于理财的帮手,有林冲、鲁智深、时迁这等忠心的兄弟,还有如林冲一家这般的百姓,自家的心愿正一点点实现。
窗外的雪又下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好似铺了层银霜。远处传来几声爆竹响,是喽啰们在放烟火,五色光芒映亮夜空。赵推行至窗边,望着漫天飞雪,唇角漾起笑意。新的一年就要来临,梁山的明日,必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