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夜班工作,像不断叠加的沉重砝码,终于压垮了林倩本就并不强健的身体。昨晚从“魅影”下班时,她就感到一阵阵头重脚轻,喉咙干涩发紧,仿佛有细小的刀片在刮擦。凌晨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奔跑,更是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精力。
回到那间狭小却温暖的出租屋,紧张的情绪一旦松懈,病势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后半夜,林倩开始发起高烧。
起初只是觉得冷,刺骨的寒冷,即使裹紧了被子,依旧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混沌的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又看到了疯狗那狰狞的脸,无助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然后,寒冷被灼热取代。仿佛有无数团火在体内燃烧,烤得她口干舌燥,意识模糊。喉咙痛得像要撕裂,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受刑。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摇晃。
她难受地呻吟出声,声音嘶哑微弱,像受伤的小兽。
布帘之外,沙发上浅眠的杨潇几乎立刻就被这细微的、不寻常的动静惊醒了。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清醒。
他屏息倾听。女孩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夹杂着痛苦的呜咽和含糊不清的呓语。
不对劲。
他立刻起身,轻轻拉开那道作为隔断的布帘。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林倩蜷缩在硬板床上,被子被她无意识地蹬开了一半。她脸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眉头紧紧蹙着,嘴唇干裂起皮,正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杨潇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用手背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好烫!
那灼人的温度让他指尖一颤!她在发高烧,而且度数绝对不低!
“林倩?林倩?”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
林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迷茫,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她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串沙哑的咳嗽,喉咙痛得让她瞬间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你发烧了,很烫。”杨潇的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家里有药吗?”
林倩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没……好像……吃完了……”她之前备的一点常用感冒药,早就因为舍不得买新的而吃光了。
杨潇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么高的烧,必须立刻降温,否则很危险。去医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且不说昂贵的费用,他自己身份敏感,绝不能轻易暴露在那种地方。
必须自己处理。
“你躺着别动。”他沉声吩咐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令人信服的镇定力量。
他迅速转身,先去厨房那个旧铝锅里倒了满满一杯凉开水,又找出一点食盐兑进去,做成简单的盐水。然后他回到床边,小心地扶起林倩虚软无力的身体,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慢慢喝,补充点水分。”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手臂稳健地支撑着她,避免碰到她滚烫的皮肤。
林倩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微咸的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她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意识昏沉,只觉得那支撑的力量莫名令人安心。
喂完水,杨潇让她重新躺好。他环顾四周,家里没有任何退烧药,甚至连条新毛巾都没有。他没有任何犹豫,快步走进那间狭小的卫生间,从晾衣绳上取下自己那条还算干净的毛巾,用冷水浸透,拧得半干。
他回到床边,将冰冷的湿毛巾仔细地折叠好,轻轻敷在林倩滚烫的额头上。
冰冷的刺激让林倩发出一声细微的喟叹,烧得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她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杨潇正站在床边,眼神专注而凝重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物理降温。”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会舒服点。”
然后,他再次用冷水投洗毛巾,这一次,开始仔细地擦拭她的脖颈、手臂、手心等血管丰富的部位,利用水分蒸发带走热量。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整体气质不符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一遍,又一遍。他不厌其烦地往返于卫生间和床铺之间,换水,投洗毛巾,擦拭。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似乎毫无察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让床上的人好受一点这件事情上。
林倩昏昏沉沉地感受着那一次次短暂的清凉,感受着那带着薄茧的手指偶尔无意间触碰到她皮肤时带来的、与冰冷毛巾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一种久违的、被人细心呵护的感觉,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因高烧而脆弱不堪的心防。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了。自从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弟弟年幼,生活的重担早早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她习惯了坚强,习惯了独自承受病痛,习惯了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杨潇摸了摸林倩的额头,似乎温度降下去了一点,但依旧很烫。光靠物理降温不够。
“你休息一下,我出去买药。”他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低沉。
林倩虚弱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杨潇穿上外套,匆匆离开了出租屋。清晨的城中村刚刚苏醒,他凭借着这几日对环境的熟悉,很快找到了一家最早开门的小药店。他用白天搬货挣来的、所剩无几的钱,买了退烧药、消炎药和一些润喉糖。
返回的路上,他看到有早餐摊开始营业,热气腾腾的白粥散发着米香。他犹豫了一下,又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碗清淡的白粥。
回到出租屋,他先严格按照说明书上的剂量,仔细地将退烧药和消炎药喂林倩服下。然后,他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端起那碗温热的粥。
“吃点东西,不然胃受不了药性。”他用小勺舀起一点粥,仔细地吹了吹,确定不烫了,才递到林倩唇边。
林倩看着他专注吹凉米粥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一夜未眠而泛着血丝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耐心地举着勺子的手,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接受了那勺温热的粥。软糯的米粥带着天然的甘甜,温暖着她冰冷的胃和疼痛的喉咙,也温暖着她那颗在尘世中漂泊太久、早已冰封的心。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她吃完了大半碗粥。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他也没有,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吃完药和粥,林倩的体力消耗殆尽,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因为药物的作用和胃里的温暖,她睡得安稳了许多。
杨潇却没有休息。他将碗勺清洗干净,然后继续守在床边,隔一段时间就为她更换额头上已经变温的毛巾,监测她的体温变化。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中午时分,林倩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她睁开眼,看到杨潇依旧保持着她睡前的姿势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背脊挺直,眼神警惕而专注,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守护神。
看到她醒来,他立刻探身过来,用手背再次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烧退了。”他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还有哪里不舒服?”
林倩摇了摇头,喉咙虽然还痛,但已经好了很多。她看着他眼中清晰可见的红血丝,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你……一直没睡?”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困。”杨潇移开目光,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站起身,“饿了吗?我去煮点烂糊的面条。”
看着他走向那个简陋灶台的背影,林倩的视线模糊了。
在这个冰冷而现实的世界里,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是这个同样身处困境、失去记忆、来历成谜的男人,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细致入微的照顾。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没有趁人之危,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用最实际行动,默默守护了她一整夜。
那种久违的、被人珍视和保护的感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种子,悄然生根发芽。
她对他的感情,在病痛的脆弱和依赖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同情和收留,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情愫,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她心中悄然蔓延开来。
窗外,阳光正好。屋内,粥的余温尚存。
病中的煎熬似乎尚未远去,但一种新的、温暖而朦胧的希望,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伴随着一碗白粥的温度和一个沉默守护的身影,悄然滋生。